戴望舒诗93首

十四行

微雨飘落在你披散的鬓边,

象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带草间

或是死鱼飘翻在浪波上,

闪出神秘又凄切的幽光,

诱着又带着我青色的灵魂,

到爱和死底梦的王国中睡眠,

那里有金色的空气和紫色的太阳,

那里可怜的生物将欢乐的眼泪流到胸膛;

就象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猫,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着懒腰,

流出我一切虚伪和真诚的骄傲;

然后,又跟着它踉跄在轻雾朦胧;

象淡红的酒沫飘在琥珀钟,

我将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记忆中。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象我一样,

象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象梦一般地

象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象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个缠绵烦琐的希望,

它早在遗忘里沉湮。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这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惊醒了。

这是缠绵烦琐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惊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来

将你与我烦忧。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从林里,

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

回了心儿吧

回了心儿吧,Machèreennemie,

我从今不更来无端地烦恼你。

你看我啊,你看我伤碎的心

我惨白的脸,我哭红的眼睛!

回来啊,来一抚我伤痕,

用盈盈的微笑或轻轻的一吻。

Aimeunpeu!我把无主的灵魂付你:

这是我无上的愿望和最大的希冀。

回了心儿吧,我这样向你泣诉,

Unpeud'amour,pourmoi;c'estdéjà

trop!

Spleen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底唇已枯,我底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残叶之歌

男子

你看,湿了雨珠的残叶

静静地停在枝头,

它踌躇着怕那微风,

吹它到缥缈的长空。

女子

你看,那小鸟曾经恋过枝叶,

如今却要飘忽无迹。

它可怜地等待着微风,

要依风去追逐爱者底行踪。

男子

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

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

女子

来吧,你把你微风吹起,

我将我残叶底生命还你。

Mandoline

从水上飘起的,春夜的Mandoline,

你咽怨的亡魂,孤冷又缠绵,

你在哭你底旧时情?

你徘徊到我底窗边,

寻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怅地哭泣到花间。

你凄婉地又重进我底纱窗,

还想寻些坠鬟的珠屑——

啊,你又失望地咽泪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来到我耳边低泣;

啼着那颓唐哀怨之音;

然后,懒懒地,到梦水间消歇。

我底记忆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象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底喧嚣,

但在寂廖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底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底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底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底声音,

它底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底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底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底象花一样地燃着的,

象红宝石一般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底味,酒底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底味,

和未熟的苹果底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底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了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拥在我怀里

而且把你的唇粘着我底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底膝上,

在我底胸头,在我底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我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说得多傻!你去追随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

什么是我们的恋爱的纪念吗?

拿去吧,亲爱的,拿去吧,

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夜是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底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哭了。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底发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底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底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épaves,

不要讲古旧的romance和理想的梦国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已把我们底青春和别人底一同带去了;

爱呵,你起来找一下吧,

它可曾把我们底爱情带去。

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蔷薇;

人在满积着的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消逝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象白云一样地无定,象白云一样地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摹着惨白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秋天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器的烟斗,

我已隐隐地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从前我认它是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忧愁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没有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我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浮云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秋天要来了,望舒先生!

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枝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呵,

我也是这类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象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笑着和哭着一样。

我呵,我真是一个怀乡病者,

是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里我可以安安地睡着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象人们抛弃了敝舄一样。

断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诉说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它是被截下来的,从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手上,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为我保存着这可笑又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的了。”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象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着泪水,虽然微笑是在脸上。

关于他的“可怜又可笑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的,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又可怜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了酒时;

但是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跟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底懦怯的目光在我们底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我会说:

“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的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

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

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

“快乐吗,老戴?”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

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

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

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

象我一样,象我们大家一样。

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为你预备了在我算是丰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园里的鲜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陈威士忌酒。

我们的友谊是永远地柔和的,

而我将和你谈着幽冥中的快乐和悲哀。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象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梦都子

——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饯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后跟着口红,跟着指爪,

印在老绅士的颊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们是她年青的爸爸,诚然,

但也害怕我们的女儿到怀里来撒娇,

因为在蜜饯的心以外,

她还有蜜饯的乳房,

而在撒娇之后,她还会放肆。

你的衬衣上已有了贯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纸捻的约指,

如果我爱惜我的秀发,

那么你又该受那心愿的忤逆。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象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支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象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蹰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象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他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象花一样;

只留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前夜

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

在比志步尔启碇的前夜,

托密的衣袖变作了手帕,

她把眼泪和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的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更瘦,更瘦。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将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干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她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但是她会不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佻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支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小病

从竹帘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牙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象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象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底,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棚,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底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有赠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象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底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莫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寂寞凄清,

高楼上悄悄无声,

只那孤岑的雀儿,

伴着孤岑的少年人。

寒风吹老了树叶,

又来吹老少年底华鬓,

更在他底愁怀里,

将一丝的温馨吹尽。

唱啊,我同情的雀儿,

唱破我芬芳的梦境;

吹吧,你无情的风儿,

吹断了我飘摇的微命。

自家伤感

怀着热望来相见,

希冀从头细说,

偏你冷冷无言;

我只合踏着残叶

远去了,自家伤感。

希望今又成虚,

且消受终天长怨。

看风里的蜘蛛,

又可怜地飘断

这一缕零丝残绪。

生涯

泪珠儿已抛残,

只剩了悲思。

无情的百合啊,

你明丽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轻盈,

使我难吻你娇唇。

人间伴我的是孤苦,

白昼给我的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梦儿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长睡沉沉,

长在那梦里温存。

可是清晨我醒来

在枕边找到了悲哀:

欢乐只是一幻梦,

孤苦却待我生挨!

我暗把泪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泪珠儿已抛残,

悲思偏无尽,

啊,我生命的慰安!

我屏营待你垂悯:

在这世间寂寂,

朝朝只有呜咽。

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残碑断碣的荒坟。

此地是黑暗底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颠连飘泊的孤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Fragments

不要说爱还是恨,

这问题我不要分明:

当我们提壶痛饮时,

可先问是酸酒是芳醇?

愿她温温的眼波

荡醒我心头的春草:

谁希望有花儿果儿?

但愿在春天里活几朝。

凝泪出门

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

凄凉的情绪;

将我底愁怀占住。

凄绝的寂静中,

你还酣睡未醒;

我无奈踯躅徘徊,

独自凝泪出门:

啊,我已够伤心。

清冷的街灯,

照着车儿前进:

在我底胸怀里,

我是失去了欢欣,

愁苦已来临。

可知

可知怎的旧时的欢乐

到回忆都变作悲哀,

在月暗灯昏时候

重重地兜上心来,

啊,我底欢爱!

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难遣难排,

恐惧以后无欢日,

愈觉得旧时难再,

啊,我底欢爱!

可是只要你能爱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这今日的悲哀,

会变作来朝的欢快,

啊,我底欢爱!

否则悲苦难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来,

我将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底欢爱!

静夜

象侵晓蔷薇底蓓蕾

含着晶耀的香露,

你盈盈地低泣,低着头,

你在我心头开了烦忧路。

你哭泣嘤嘤地不停,

我心头反覆地不宁;

这烦忧是从何处生

使你堕泪,又使我伤心?

停了泪儿啊,请莫悲伤,

且把那原因细讲,

在这幽夜沉寂又微凉,

人静了,这正是时光。

山行

见了你朝霞的颜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却似晓天的云片,

烦怨飘上我心来。

可是不听你啼鸟的娇音,

我就要象流水的呜咽,

却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泪珠盈睫。

我们彳亍在微茫的山径,

让梦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鸟,

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残花的泪

寂寞的古园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艳的残花

对着蝴蝶泣诉:

我的娇丽已残,

我的芳时已过,

今宵我流着香泪,

明朝会萎谢尘土。

我的旖艳与温馨,

我的生命与青春

都已为你所有,

都已为你消受尽!

你旧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抛向何处?

看见我憔悴的颜色,

你啊,你默默无语!

你会把我孤凉地抛下,

独自蹁跹地飞去,

又飞到别枝春花上,

依依地将她恋住。

明朝晓日来时

小鸟将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会眷顾旧情

到此地来凭吊我!

秋蝇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象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玩弄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象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妾薄命

一枝,两枝,三枝,

床巾上的图案花

为什么不结果子啊!

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梦已凝成了冰柱;

还会有温煦的太阳吗?

纵然有温煦的太阳,跟着檐溜,

去寻坠梦的玎吧!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锐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不寐

在沉静底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底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的帐子,墙……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士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灯

遂做了恋的同谋人:

作憧憬之雾的

青色的灯,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灯。

因为我们知道爱灯,

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为供它的法眼的鉴赏

我们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灯却不笑人的风魔。

在灯的友爱的光里,

人走进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师,

替人匀着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们便目不暇给。

太阳只发着学究的教训,

而灯光却作着亲切的密语,

至于交头接耳的暗黑,

就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见勿忘我花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毋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的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象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罣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微笑

轻岚从远山飘开,

水蜘蛛在静水上徘徊;

说吧:无限意,无限意。

有人微笑,

一颗心开出花来,

有人微笑,

许多脸儿忧郁起来。

做定情之花带的点缀吧,

做迢遥之旅愁的凭借吧。

霜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雾的娇女,

开到我鬓边来。

装点着秋叶,

你装点了单调的死,

雾的娇女,

来替我簪你素艳的花。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岚踯躅于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于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于何处?

——看那袅绕地,袅绕地升上去的炊烟。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罣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

灯守着我,劬劳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

欢乐儿童,

忧伤稚子,

象木马栏似地

转着,转着,永恒地……

而火焰的春阳下的树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声,

摇着我,摇着我,

柔和地。

美丽的节日萎谢了,

木马栏犹自转着,转着……

灯徒然怀着母亲的劬劳,

孩子们的彩衣已褪了颜色。

已矣哉!

采撷黑色大眼睛的凝视

去织最绮丽的梦网,!

手指所触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为枯枝。

灯守着我。让它守着我!

曦阳普照,蜥蜴不复浴其光,

帝王长卧,鱼烛永恒地高烧

在他森森的陵寝。

这里,一滴一滴地,

寂静坠落,坠落,坠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秋夜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小曲

啼倦的鸟藏喙在彩翎间,

音的小灵魂向何处翩跹?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尘土,

香的小灵魂在何处流连?

它们不能在地狱里,不能,

这那么好,那么好的灵魂!

那么是在天堂,在乐园里?

摇摇头,圣彼得可也否认。

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没有,

诗人却微笑而三缄其口:

有什么东西在调和氤氲,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赠克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份,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夜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象那一天我化成凤。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象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元日祝福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希望。

祝福!我们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坚强的生命将从而滋长。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

祝福!我们的人民,

坚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致萤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象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

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象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象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心愿

几时可以开颜笑笑,

把肚子吃一个饱,

到树林子去散一会儿步,

然后回来安逸地睡一觉?

只有把敌人打倒。

几时可以再看见朋友们,

跟他们游山,玩水,谈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烟,

念念诗,坐上大半天?

只有送敌人入殓。

几时可以一家团聚,

拍拍妻子,抱抱儿女,

烧个好菜,看本电影,

回来围炉谈笑到更深?

只有将敌人杀尽。

只有起来打击敌人,

自由和幸福才会临降,

否则这些全是白日梦

和没有现实的游想。

等待

我等待了两年,

你们还是这样遥远啊!

我等待了两年,

我的眼睛已经望倦啊!

说六个月可以回来啦,

我却等待了两年啊,

我已经这样衰败啦,

谁知道还能够活几天啊。

我守望着你们的脚步,

在熟稔的贫困和死亡间,

当你们再来,带着幸福,

会在泥土中看见我张大的眼。

等待其二

你们走了,留下我在这里等,

看血污的铺石上徘徊着鬼影,

饥饿的眼睛凝望着铁栅,

勇敢的胸膛迎着白刃:

耻辱粘住每一颗赤心,

在那里,炽烈地燃烧着悲愤。

把我遗忘在这里,让我见见

屈辱的极度,沉痛的界限,

做个证人,做你们的耳,你们的眼,

尤其做你们的心,受苦难,磨炼,

仿佛是大地的一块,让铁蹄蹂践,

仿佛是你们的一滴血,遗在你们后面。

没有眼泪没有语言的等待:

生和死那么紧地相贴相挨,

而在两者间,颀长的岁月在那里挤,

结伴儿走路,好象难兄难弟。

冢地只两步远近,我知道

安然占六尺黄土,盖六尺青草:

可是这儿也没有什么大不同,

在这阴湿,窒息的窄笼:

做白虱的巢穴,做泔脚缸,

让脚气慢慢延伸到小腹上,

做柔道的呆对手,剑术的靶子,

从口鼻一齐喝水,然后给踩肚子,

膝头压在尖钉上,砖头垫在脚踵上,

听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飞机在梁上荡……

多少人从此就没有回来,

然而活着的却耐心地等待。

让我在这里等待,

耐心地等你们回来:

做你们的耳目,我曾经生活,

做你们的心,我永远不屈服。

过旧居初稿

静掩的窗子隔住尘封的幸福,

寂寞的温暖饱和着辽远的炊烟——

陌生的声音还是解冻的呼唤?……

挹泪的过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炊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

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年岁,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游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日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示长女

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

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岚的苍翠,繁花的绣锦,

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搅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妈妈在太阳阴里缝纫,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诗句最清新。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刹时都被云锁烟埋;

你记得我们的小园临大海,

从那里你们一去就不再回来,

从此我对着那迢遥的天涯,

松树下常常徘徊到暮霭。

那些绚烂的日子,象彩蝶,

现在枉费你摸索追寻,

我仿佛看见你从这间房

到那间,用小手挥逐阴影,

然后,缅想着天外的父亲,

把疲倦的头搁在小小的绣枕。

可是,记着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来,象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过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赠内

空白的诗帖,

幸福的年岁;

因为我苦涩的诗节

只为灾难树里程碑。

即使清丽的词华,

也会消失它的光鲜,

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

映着明媚的朱颜。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口号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看他们勇敢地飞翔,

向他们表示沉默的欢快,

但却永远不要惊慌。

看敌人四处钻,发抖: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也许我们会碎骨粉身,

但总比死在敌人手上好。

我们需要冷静,坚忍,

离开兵营,工厂,船坞: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叫敌人踏上死路。

苦难的岁月不会再迟延,

解放的好日子就快到,

你看带着这消息的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象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象花一样重开。

流水

在寂寞的黄昏里,

我听见流水嘹亮的言语:

“穿过暗黑的,暗黑的林,

流到那边去!

到升出赤色的太阳的海去!

“你,被践踏的草和被弃的花,

一同去,跟着我们的流一同去。

“冲过横在路头的顽强的石,

溅起来,溅起浪花来,

从它上面冲过去!

“泻过草地,泻过绿色的草地,

没有踌躇或是休止,

把握住你的意志。

“我们是各处的水流的集体,

从乡间,从乡村,

从城市的沟渠……

我们是力的力。

“决了堤防,破了闸!

阻拦我们吗?

你会看见你的毁灭。……”

在一个寂寂的黄昏里,

我看见一切的流水,

在同一个方向中,

奔流到太阳的家乡去。

我们的小母亲

机械将完全地改变了,在未来的日子——

不是那可怖的汗和血的榨床,

不是驱向贫和死的恶魔的大车。

它将成为可爱的,温柔的,

而且仁慈的,我们的小母亲,

一个爱着自己的多数的孩子的,

用有力的,热爱的手臂,

紧抱着我们,抚爱着我们的

我们这一类人的小母亲。

是啊,我们将没有了恐慌,没有了憎恨,

我们将热烈地爱它,用我们多数的心。

我们不会觉得它是一个静默的铁的神秘,

在我们,它是有一颗充着慈爱的血的心的,

一个人间的孩子们的母亲。

于是,我们将劳动着,相爱着,

在我们的小母亲的怀里;

在我们的小母亲的怀里,

我们将互相了解,

更深切地互相了解……

而我们将骄傲地自庆着,

是啊,骄傲地,有一个

完全为我们的幸福操作着

慈爱地抚育着我们的小母亲,

我们的有力的铁的小母亲!

昨晚

我知道昨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我们的房里一定有一次热闹的宴会,

那些常被我的宾客们当作没有灵魂的东西,

不用说,都是这宴会的佳客:

这事情我也能容易地觉出,

否则这房里决不会零乱,

不会这样氤氲着烟酒的气味。

它们现在是已安分守己了,

但是扶着残醉的洋娃娃却眨着眼睛,

我知道她还会撒痴撒娇:

她的头发是那样地蓬乱,而舞衣又那样地皱,

一定的,昨晚她已被亲过了嘴。

那年老的时钟显然已喝得太多了,

他还渴睡着,而把他的职司忘记;

拖鞋已换了方向,易了地位,

他不安静地躺在床前,而横出榻下。

粉盒和香水瓶自然是最漂亮的娇客,

因为她们是从巴黎来的,

而且准跳过那时行的“黑底舞”;

还有那个龙钟的瓷佛,他的年岁比我们还大,

他听过我祖母的声音,又受过我父亲的爱抚,

他是慈爱的的长者,他必然居过首席,

比较安静的恐怕只有那桌上的烟灰盂,

它是昨天刚在大路上来的,它是生客。

还有许许多多的有伟大的灵魂的小东西,

它们现在都已敛迹,而且又装得那样规矩,

它们现在是那样安静,但或许昨晚最会胡闹。

对于这些事物的放肆我倒并不嗔怪,

我不会发脾气,因为像我们一样,

它们在有一些的时候也应得狂欢痛快。

但是我不懂得它们为什么会胆小害怕我们,

我们不是严厉的主人,我们愿意它们同来!

这些我们已有过了许多证明,

如果去问我的荷兰烟斗,它便会讲给你听。

无题

我和世界之间是墙,

墙和我之间是灯,

灯和我之间是书,

书和我之间是——隔膜!


词 谱

词在悠久灿烂的中华文化中,是一朵艳丽盛开的文学奇葩。词谱作为“鲜花”经久不乱的传世基因,其作用是不可磨灭的,且时间越久,价值就越明显。说得通俗一点,所谓词谱,就是摆出一件样品,让大家照样去填。

每一个词牌的格式,叫作词谱。这只是狭义上的词谱。广义上的词谱,除了包括词牌的格式,还包括由这些格式集合,经过分类编排的书籍。这些书作为填词者的依据,主要是介绍填词的各种规则,如字句定额、声韵安排、词调来源等。

但是,填词不一定要按照词谱来填,还可以按照音谱来填。宋代的不少音谱就是有谱有词的,谱用来记录音乐,词用来作为示例,唐宋时代作词基本都是依靠音谱。后来词乐失传,词谱大行其道。

第一节 词谱的作用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宋名家词〉提要》云:“金元以后,院本杂剧盛,而歌词之法失传。然音节婉转,较诗易于言情,故好之者终不绝也。于是音律之事变为吟咏之事,词遂为文章之一种。”由此可见,词谱的出现是词乐失落之后的必然结果,对中国词学发展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首先,词谱的出现让词得以延续。叶恭绰说:“清词能上接两宋,实因具有下列两种优点:一、托体尊;二、审律严……词本合乐,到南宋后期词的乐谱即渐渐失传了。自元迄明,词家都不讲究了。清顺治和康熙两朝词,不合律的也很多,直到万树、戈载编著《词律》、《词韵》,归纳各词家作品,定出一个标准来,于是填词的人始兢兢于守律。所以清词词家很少有不合律的,不但讲究平仄,即四声阴阳亦不容混淆,这也是清词的独优之点。”此话虽然有不合历史之处,但也确实道出了词谱的重要性。可见,词得以延续,实在是因为词谱的出现,让后人能在失去音乐的情况下,仍然能根据格式而流传下来。

其次,作词者可依据词谱的要求填词,有章可循,不仅降低了作词者的门槛,而且在客观上还造就了词的繁荣。词谱的出现,让后人在不了解当时音乐的情况下,也能依据一定的格式填词。后来的词谱书籍更是分类详细,不但介绍了词的一般格式,还加入了词调等填词必需的情感因素,让后来者能倚声填词,创作出既合规范又大异其趣的优秀作品来。

第三,虽然词谱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音乐失落的必然结果,但没有音乐的干扰,作词者仅仅就文字形式上着力,客观上提升了词文体的表现力。四库馆臣给《类编草堂诗余》分调做法予以恰当评价:“填词家终不废其名,则亦倚声之格律。”这充分肯定了以调式类编本的历史功绩。

词谱的出现,将作词格律化,这对词的发展既是机会,又是危机。机会在于词的创作所遵循的规则门槛降低,大量有心为词之人均可以通过遵循词谱填词表达其意中之事,客观上造就了词学的繁荣。危机在于有可能带来词本身特征的消失,取消词存在的合理性。

第二节 词谱的创制

词谱是在词选编辑整理的基础上逐渐出现的。我们以时间为顺序,给词谱绘制一个成型的过程。

一、唐宋时代的音乐谱

周维培先生认为:“从文献上看,宋代词谱主要为音乐谱。”音谱就是音乐谱或者歌谱,是以乐音符号记录的。按理说,每个词调都应该有音谱,只是后来音谱消失了。《乐章文谱》说:“乐者,声诗也;章明其情,而诗言其志。文谱,乐句也,文以形声,而句以局言。”这种“乐章文谱”可以说就是最早的有谱有词的歌曲谱,这样的歌曲谱自然也能为后人所遵照填词了。宋仁宗时期的《韶乐集》、徽宗时期的《宴乐新书》、嘉泰间的《曲谱》等都是有名的音乐谱。可惜这些音乐谱现在也只是留下名字而已,都已亡佚了。

现存最早的唐代词谱为敦煌出土的一本唐曲谱抄本,记录了急、慢曲子共二十五首。现存宋代曲谱属于官谱的有王骥德的《曲律》等,属于词人自度曲的有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等。宋代时候的曲谱已经开始在一定范围内使用了。北宋吕谓老《倾杯令》中说:“筝按教坊新谱,楼外月生春浦。”可见这些音谱并非仅仅存在于音乐行业,并且到了后来,曲谱开始在列肆(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市场)中买卖,流传就更加广泛了。但是宋人填词,刚开始往往是单曲,后来有人喜欢这谱,又给写了词,然后才慢慢发展成为词调,格式才慢慢固定下来的。

二、明清时代的词谱

唐宋时期的音谱都是有谱有词的,谱用来协律,词用来制词。按谱填词,首先按的应该是音乐。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姜夔、周邦彦等一样精通音乐,作词难免舍音谱而取词谱了。到了明清时代,音谱都散失了,只有文字的词谱出现。

音谱消失的原因,除了有些词人不懂得音乐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乐曲变动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按照音谱填词的人就更少了。到了后来,音谱完全消失,就只剩下词谱了。

清代康熙年间的《词谱序》中说:“词之有图谱,犹诗之有体格也。……夫词寄于调,字之多寡有定数,句之长短有定式,韵之平仄有定声,杪忽无差,始能谐合。否则,音节乖舛,体制混淆,此图谱之所以不可略也。”可见,明清的词谱以《词律》、《词谱》最为完备。

词谱的编辑整理有两大体例,其一是以事类编词,形成分类本;其二是以调类编词,形成分调本。以事类编多适用于歌者,如清代宋翔凤在其《乐府余论》中道:“《草堂诗余》一集,盖为征歌而设,故别题春景、夏景等名,随时节即景歌以娱客,题吉席、庆寿更是此意。”近人龙榆生更直截了当地说道:“吾人但以为当日之类编歌本可也。”所以,分调本只能是在音乐化时代已远逝,词已成为“吟咏之事”之后的产物。

“按谱填词,自道其意中事”,分调本的出现是在填词者对音乐不熟悉的情况下出现的。并且由于这部分人占了填词者的大部,在其影响下,后来词谱的编辑都采用分调编排的形式。后来这种体制成了规范,对后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九《类编草堂诗余四卷提要》云:“词家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自此书始。后来词谱,依其字数以为定式,未免稍拘,故为万树《词律》所讥。然填词家终不废其名,则亦倚声之格律也。”四库馆臣谈到词谱制作原理的时候提到重要的一点,即“裦合众体,勒为一编。”其意是通过对大量唐宋词样本的平仄、句读以及声韵等进行分析,从中抽取一套规则。通过对明清词谱的考察,人们能发现它们一以贯之地遵循着同样的制作原理。

第三节 词谱举例

陈继儒认为“词如夜光明月,图谱如翡翠百宝盘,珠玑陆离流走,而终不能跳掷于宝盘外”,他将词与词谱的关系比喻为夜光明珠和百宝盘的关系,可谓非常贴切。现行四大通用词谱,为《万树词律》、《钦定词谱》、《白香词谱》、《龙榆生词谱》。其中龙榆生词谱中词牌的来历演变及特定句法字声,可为谱词补充参照,这里就不再多叙。

一、《白香词谱》

《白香词谱》为嘉庆年间舒梦兰编修,最早刊印于乾隆三十一年,选辑自唐代李白至清初黄元隽五十九家著名词人各种词牌的代表作共一百首,收一百个词调,每牌只列一体。

《白香词谱》多选常用词牌。许多初学者喜其简便,因为很实用,既可当词谱又可作词选读。《白香词谱》所选的词都是比较著名的或者艺术性较高的,好些是历久传诵不衰的名作。它兼收并蓄,不主一家,既收婉约,也收豪放,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选本,也是一本较佳的词学入门读物。《白香词谱》所选词包括小令、中调和长调,每调还详细列注平仄韵读。谱以词长短为序编次,字数从少到多。词旁用黑白圈标注平仄,并有表示句逗的符号。每首词调下,还加了简明题目。

陈毅在《荣宝斋画谱题词》中写道:“画谱的刊行,我们拍掌欢迎。近代作画的不读芥子园画谱是例外,好像作诗词的不读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是例外一样。”《白香词谱》虽然短小精炼、易懂易看,然而排序杂乱,例词多重复取于一人。一个词调中需要辨别四声的,平仄不能乱用的地方,《白香词谱》并没有标明出来。因此,此书只可为初学者提供参考。

二、《万树词律》

《万树词律》,也叫《词律》,由清代词人万树编辑而成。万树,字花农,又字红友,号山翁,江苏宜兴人。他是清初著名文学家、戏曲作家、词学格律家,生卒年不详,主要生活在康熙时期。《宜兴县志》记载,万树一生著有《词律》二十卷、《香胆词》二帙、二十余种传奇和杂剧及《璇玑碎锦》等。

万树才情卓绝,在多方面取得非凡的成就,尤其对词律进行了长期的潜心研究。康熙七年在京都时,万树曾将《词律》初步构想与陈维崧讨论,并得到支持。后于康熙十六年开始撰著,康熙二十六年方成书于岭南。《词律》是万树据自己所见古人词分类考订,在纠正《啸馀谱》错讹的基础上编写的。此书共二十卷,收集词牌八百七十五余调,一共一千六百七十五体。

在《词律》之前,淮扬张綖作有《诗余图谱》,后经钱塘谢天瑞加以增广,吴江徐师曾去图而著谱,新安程明善又合为一部,刊入《啸余谱》中,但仍有不少讹误。清初赖以邠作《填词图谱》,此书仿《诗余图谱》,谱依《啸余谱》,考稽既疏,谬误仍多。万树的《词律》对词体格律进行了系统整理,校订平仄音韵,句法异同,确定规格,虽偶见疏漏,但在当时足称精严详备。在康熙《钦定词谱》问世前,《词律》是所收词体最多、考订最详的一部词谱。

清康熙年间陈廷敬、王奕清等奉旨编写《钦定词谱》,基本以万树《词律》为基础。

三、《钦定词谱》

《钦定词谱》乃陈廷敬、王奕清等奉康熙命编写,以万树《词律》为基础,纠正错漏,并予以增订,共四十卷,八百二十六词牌,两千三百零六体。《四库全书总目》誉之为“分刌节度,穷极窃眇,倚声家可永守法程”。

《钦定词谱》谈到词谱制作原理的时候提到重要的一点,即“裦合众体,勒为一编”,其意指通过对大量唐宋词样本的平仄、句读以及声韵等进行分析,从中抽象一套规则。《钦定词谱》在平仄的标注上,按照“每调一词旁列一图,以虚实朱圈分别平仄,平用虚圈,仄用实圈,字本平而可用仄者上虚下实,字本仄而可平者,上实下虚”的方式。

但是《钦定词谱》也有错误之处,唐、宋、金、元人词中不少调体亦遭遗漏。虽然《词谱》仍未包括现存全部词调,但在未有更完备的词谱之前,它算是最善本。

我们知道,词在经过了数百年的锤炼和升华之后,已经达到完美的境地,形成一门特殊的艺术。它既然能流传下来,自然有它自己的规律;既有规律,必然它的束缚也就很大。然而也就因为这些规律,所以它是独特的、经典的,也是韵味无穷的。这些规律都是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学者们总结出来的结晶。也正因为有了这些规律,今天的人才能更好地了解它,学习它。现代人写词,如果只片面地认为这些规律是束缚,而去随意地改变它,那必定会丢失了它原来的韵味。我这样说,并不是我们就必须按照它的规则和要求一成不变地承袭,但至少我们应该了解它的这些规律,就算是创新也不能完全改变了它的原貌。如果彻底地抛弃了这些格律平仄,那还能称其为词吗?

诗词应以意境为先,但不赞成以“意境为先”为借口,恣意冲破诗词格律。其实,词之初本来是没有词谱的,所谓词谱,不过是一个词调,作词的人多了,代代延续下来,也就成了固定的模式,成了词谱。只要平仄相间,韵脚相符,字数相同,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情真意切,人人都能读得懂,且有浓厚的时代气息,就应该认作是一首好词。我们不应过多挑剔,求全责备。利用古老的诗词体裁,充以新的时事新闻,就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力,旧瓶装新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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