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陶冶《乡关何处》
文/陶冶
【作者简介】陶冶,生活在广阔天地起步,知青、工人、干部、下海,其实最想做的是用文字将人生的感悟堆砌,作品在《健康周报》《自强文苑》《中国魂》等刊物与网络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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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于三千个西湖的辽阔水域,碧波粼粼,580平方公里的水域中,1078个大小不同的苍翠岛屿星罗棋布,宛如镶嵌在清幽湖面上的翡翠,构成了风景旖旎的一方胜境。于是,千岛湖声名鹊起。
千岛湖的秀美是不言而喻的,而它的美丽并不是天成,非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的称谓在1984年才被确立,那么之前这里是什么?105米的水深里藏匿的仅仅是鱼虾?它有着怎样截然不同的前世与今生?
网络上一组精美的的水下拍摄图片,本来就古朴、精致的古建筑在幽深的水里更让人觉得古老悠远。像是在有意地揭示千岛湖水下的秘密。其中一完好的砖石结构的贞洁牌坊赫然醒目,圣旨二字石刻在雕龙的簇拥中镶嵌在牌坊的上方,顶端那条团龙雕琢得玲珑剔透,栩栩如生。八字门、斗拱翘檐、精美的浮雕、透雕无不彰显着徽派建筑的精美。如此美妙的徽派建筑为何如龙宫般地沉寂在水下?而且这只是一座城的一偶,这湾水域下此类古城有两座,已被发现的古镇有三座,它们在幽兰色的水中如梦如幻地沉睡。梦里是千年多沉积的过往,厚重的历史梦魇般地无声呐喊。
公元208年(东汉末年)东吴大将贺齐讨伐山越,平定黟、歙,建新都郡,孙权令贺齐为太守。贺齐是文武全才的将军,于209年便大兴土木,兴建始新县既后来的淳安县又称贺城、新定县即后来的遂安县又称狮城(1957年两县合并,称淳安县)。历史长河中有多少兴衰荣辱包裹在1800年的年轮里,因而淳安、遂安享有”锦山秀水,文献名帮“的美誉。
这方水土人才辈出,历史上曾有308名进士,三名状元从这里走出,也曾有宋时的方腊劫富济贫的啸聚,又有明时海县令的清廉,幽幽的水中仿佛潜藏着海刚锋的县衙,堂上横挂着“明镜高悬”。这均是早已尘封的历史旧梦。自古以来蜿蜒的新安江就是连接徽、浙的主要通道,是富庶的鱼米之乡,沿江两岸民风淳朴,渔樵对唱。徽派文化与江南文化在这里融合,淳安人也和徽商一样闯荡天下,积累财富,建造大宅、豪宅,光宗耀祖。贺城、狮城,茶园、威坪、港口等县镇在文化、商业、航运等发展中造就出繁华市井,形成了最具民生的富甲一方。徽商精神,徽派建筑沿新安江、富春江流域向沪、杭浸润,这是天、地、人脉成就的繁荣昌盛。
在共和国的初年,分得了土地的农民,在新社会里开始憧憬着新的生活。而互助组、合作化方式在盲目地鼓噪着时代的热情。有谁知道此时一个改变新安江流域里淳安、遂安两县人们命运的重大举措正在共和国高级领导层形成。这一举措将结束这里的千年荣耀的旧梦,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安居乐业向赤贫的痛苦蜕变。
电力的薄弱何谈工业发展?沪、杭是共和国工商业发展的窗口,而旧中国所遗留下的电力供给让新生的国度捉襟见肘。恰逢革命者无所畏惧的火热年代,于是领袖点了题,一组大胆的水力发电工程方案完成了共三个级别的开发预案,浙江省委及当时的华东局认可了最大的预案——一级开发预案,并报请中央。1956年被国家列入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新安江水电站建设项目浮出了水面。
所谓的一级开发预案就是在浙江建德的罗桐埠筑坝,将新安江水截流蓄存,坝高105米,可蓄水178亿立方米,装机量66万千瓦,年发电量18亿度。而105米高的大坝意味着淳安、遂安两座县城,40几个乡镇及1000多个自然村,还有33万亩良田将沉入水下。30万的移民将告别祖宗的故土背景离乡。
国计、民生是社会的首要问题,恰恰新安江水电站工程将国计、民生凸显出对立的矛盾。中国水电技术权威、留过洋的清华大学教授张光斗在选址认证会上强调技术的同时,曾十分中肯、深刻地强调人的生存权利。而那是个怎样狂热吹捧的年代?与会的官员们又怎会听进他的金玉良言?共和国的高层正筹划改地换天,赶英超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
共和国忽略了人的生存是第一要素。从最初拟定的每人629元移民安置费降至558元,后又被国家根据具体国力批复为478元。而在后来实际运作中又被地方实行了150元、129元的包干。仅129元的移民安置费也未被完全落实在每个人头上。1973年,新安江水电站建设权威的一份总结报告上,曾发人深思地写下“目前新安江水库移民工作不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移民数据和正确的分析资料!”看似计划周密而实际上一场混乱的30万新安江库区大移民,为他们近半个世纪的苦难拉开了序幕。乃至2006年国家还在发放新安江水库移民后期扶持金,这是共和国在为那场移民做良心补偿。难怪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江华在晚年痛心地说,“我对不起淳安人民,新安江水库移民遗留问题那么多,浙江省委有责任,主要责任在我。”
让我们穿越时空的阻隔,透过历史的烟尘,回顾一下新安江大移民的片段:
一位老太太坐在堂屋椅子上不愿离开她的老宅故土,移民拆迁队便将绳子绑在房梁上,将老太太连椅子一起抬出,然后便是祖屋的轰然倒塌……
在拆灶起锅时六旬的奶奶忽地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那是伴随了她40年的灶台……
移民大跃进,夜里开会动员,天亮收拾行李,中午12点装船,2点汽车转运,口号是“多带新思想,少带旧家具。”
2岁的女儿病得厉害,请求留下来,暂缓出发。移民办的人说,总共8条船不能因你孩子病了我就留下一条船啊。结果女儿死在了迁徙的船上。
百公里距离内徒步移民,按军事化编队,肩挑背驮,不准带大件家具,美其名曰,我们要进入共产主义了,每天吃食堂,要那些累赘干嘛。“一根扁担一担筐,一头小孩一头锅”,“带着共产主义理想,甩掉坛坛罐罐,奔向共产主义天堂。”
……
他们来不及与祖宗道别就走在了去他乡的途中,这里是他们的根,他们在大跃进狂热里,狠抓阶级斗争的压力下无奈地被舍小家为大家,怀揣着打不开的心结,回望着渐行渐远的故土。共和国的特殊行动里,他们失去得太多太多。
接踵而来的是一个被歧视、被排挤、被嫌弃甚至被仇视的穷困潦倒的无产移民群体。他们在疾病、饥饿、死亡、赤贫的笼罩下,为了生存一次次的抗争,请愿、反流、械斗、逃离、上访,他们以求生的本能在苦难中艰难地活着。他们在三面红旗的狂舞下,茫然地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闹剧中的群众演员又被升级为后半场的悲剧主角。
2004年,水电部部长钮茂生到淳安视察后感叹说:“原来是鱼米之乡,现在米没有了,鱼也不是他们的了,留下那么多问题和困难,成了杭州的西藏。”
新安江第一代移民带着对乡土与血脉的眷恋多数已经作古,他们的最大愿望是将自己的骨灰撒在距家乡较近的岛屿上,让灵魂与祖宗靠的近些,让后代记住千岛湖水下沉寂着他们的故乡。面对着他们至死不愈的乡愁谁会不生出悲情?
一位叫余年春的老人,他是老淳安的移民,1996年退休后,凭着自己的记忆,走访了600多新安江移民,在简陋的家里,一张1.2米的床上手绘被淹没的古城地图。他画的《新安江水库淹没村落图》《淳安老县城(贺城)示意图》和《遂安老县城狮城示意图》,每幅长近2米,宽1米左右,精细到每口水井的位子,就连房子主人姓氏名谁都有清楚的标注。他没学过测绘,也没学过绘画,他有信心、恒心、坚持六字真言,不懈地努力着,他的《移民迁移图》和《遂安余氏村落图》想必也早就完成了绘制。一位退休的老人本应养花、遛鸟、健身,颐养天年。他为什么十年、二十年执着地坚持?他心里放不下对失去家园的眷恋,还有永远难泯的乡愁。
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我们无言厚非。1957年4月开工,1960年4月第一台机组发电,1978年10月全部投产。随着时代的发展,尽管它历经了21年的跨度,只担负起华东电网调峰、调频和事故备用的任务。经年里的骄傲已淡出人们的视听,像是“有心栽花花未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秀美的千岛湖旅游区早已名扬海内外,成为第一批国家级旅游景点,游客逐年倍增。
其实千岛湖水域淹没的不仅仅是两座县城,几个古镇,缘水而建的徽宅大院不计其数,光牌坊就有265座,千百年来血脉的根系牢牢地扎在了这里。淹沉的建筑,它们始终没弄懂,为什么主人要拆了自己的灶台,灭了祠堂的香火,匆忙地离去。即使湖水淹过了它们精美的、古色古香的躯体,它们也没相信,主人会将它们遗弃,它们在寂寥中默默地为主人守候着家园,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它们期待着主人如前辈一样,衣锦回归故里,光宗耀祖,门楣生辉。可这一等就是一个花甲子。60年的与世隔绝,无意中避开了那场浩劫的疯狂,仍保持着未被阉割的纯粹风貌。假如有一天水落城出,重见天日,人们所见到的便是稀世国宝,还原的历史真实容颜。
随着潜水员在千岛湖下潜的发现,水下的古城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参观水下古城的内湖潜艇早已搁在千岛湖的天清岛上,因没有先例,像是永远也不会被允许下潜。阿基米德水下浮桥正在研发。还有建议水位下降50~70米……种种方案无不困扰着人们的期盼。
千岛湖景区有一影壁,上面镌刻着郭沫若先生1963年参观新安江水电站时有感而发的五言律诗“西子三千个,群山已失高;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电量夺天日,泽威绝旱涝;更生凭自力,排灌利农郊。”我们在欣赏这浪漫豪情,浓墨洒脱的雅兴里,冥冥中是否能看到妙语诗行下面的黯然底色?貌似火红的年代,夕阳将烟尘浓缩成悲壮的剪影,数以万计的移民大迁徙的队伍盲从地蠕动,他们肩挑重担,携妻牵子,在压抑中低声哼唱着悲愤。看似轰轰烈烈的过往是否就是哲人所说的雄伟壮丽的贪婪?人们在被蔑视生存里承受了怎样的悲苦?难以愈合的伤口谁能抚平疼痛?在拷问历史的悲哀同时人们更希望杜绝日后的荒唐。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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