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33号作品】蒲荻《洁癖王的妻子》
文/蒲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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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现在政策来了,你可以生二胎了。
当柳真听到同事这样对她说时,心里不免一阵苦笑,别说生二胎,就连头胎都不该生。
是啊,当年洞房花烛夜时都折腾了好久,谢正毅不是嫌这里脏就是嫌那里没干净,弄得她都没有一点兴趣了。更何况白天办酒送亲送友,她早就累得不行了,所以还没等到谢正毅完全上得床来,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谢正毅真的对她又亲又吻地弄醒她时,她不由得有些恼火,咕哝道,你终于弄干净了啊。但她依然没让他得逞,只是不耐地说道,明天,好不好,明天,今天太累了。
可是等到明天,谢正毅依然如此,一会儿将床铺抖抖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渣尘,一会儿又去洗手看手上还有没脏的,一会儿又要找一根干净的浴巾。坐在床上的柳真看着忙来忙去的老公觉得好笑,这世上居然还有看重清洁比美色更重要的男人。
可不是,她柳真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一枝花,清俊骨瘦,肤白凝雪,亭亭玉立,不然谢正毅也不会第一次看到她就眼也直了。其实,她对他的印象也不赖,清秀帅气,再加一双呆呆的眼,她看出了他的真诚、老实和热烈。所以鬼使神差,她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媒人自然是欢天喜地就去了。
现在想来,那媒人好不恼火,既然是父母的朋友就该说老实话,他谢正毅有严重的洁癖嘛。可是没有深层次的接触,又怎能看穿他的洁癖呢,就连她,当时还满心欢喜地认为找了一个干净阳光的大男生,总比邋遢的臭男人好。
谁想,谢正毅爱干净会到如此地步,算了算了,爱干净总比不爱干净好。结婚久了,也许他就不会如此了。
所以柳真尽管觉得好笑,但还是耐心地等着他,那一夜倒是依了他,缠缠绵绵,没多久也就把孩子给怀上了。
可是,这恼人的秋风为何如此凌烈,将人吹得不由缩短了脖颈,那眼前的楼似也摇摆不停,好似随那秋风就要去了。
算一算这时间,就过去十几年了,孩子都上初中了,时间过得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每日在这有点陈旧的大楼里进进出出,早就没了当年的那些尊荣之感了。
是的,当年能嫁进这样的大楼里,自己都觉好有颜面,那可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人区,同事们甭提有多羡慕了,说她嫁得真好。
可是现在这楼就旧了,早就过时了,早就比不上后来那些新修的高楼大厦了,叫谢正毅也另外换套房子吧。可他说,为什么要换,这里离孩子上学的地方近,购物也方便,何必再麻烦另外搬。
一句离孩子上学的地方近也就彻底打消了她想换新房的念头。可她心里也明白,这谢正毅倒的确没有他爸妈当年工作的魄力,除了对干净卫生极有耐心之外,对其他的事好像都不太上心,所以一直都是个不太起眼的小公务员,并且最糟糕的是,一旦认定某事之后,就是九头牛,不,是十二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去翻过有关洁癖的资料,知道这是典型的强迫症和固执症。
叹口气,柳真还是如往,踏进了这有些灰暗的大楼里。
二
回到家时,谢正毅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柳真又是没来由的一阵气,好像今天这气还特别大,不冲撒出去就会反弹自焚似的。所以柳真抬高声音说道,就知道玩手机、爱干净,还能做什么,等都要等到我回来做饭。
谢正毅抬头看着柳真说,你今天吃了火药啊,晓得我做不来饭。柳真更是气得将挎包往沙发上一扔,吃,吃,吃,就知道吃,今天我也不做了。叫你妈回来做。说完,柳真就气鼓鼓地钻进卧室里去了。
其实钻进卧室里也没什么事做,只是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响,好像什么也没动。谢正毅应该还是坐着没动吧。柳真反倒自不安起来,这怎么下得了台,哪一次的较劲不都是以自己的妥协而告终,因为她根本就不是胡搅蛮缠的那种人,不然哪还能受得了他与他生活这么多年。毕竟他父母亲对她还是不错的,可奇怪的是他父母亲倒没有什么洁癖,只将就着他把他宠得洁洁癖癖的。看来人在小时候的成长经历的确是很关键。
正想着这里时,就听到儿子进门时的声音了,“爸,妈还没回来啊?我饿了。”
“你妈在卧室里,叫她出来给你煮。”
柳真在卧室里听得好不是气,心一横今天偏就不出去煮。可还没想完,儿子已跳到卧室门口了,“妈,妈,给我煮饭。我饿了。”
柳真只得喔喔地答应,再怄气也不能怄着儿子,毕竟别人正在吃长饭长身体的时候。无奈,柳真只得又从卧室钻到厨房里忙活起来。
在煮饭的时候,柳真还是会不停想到若是谢正毅的妈妈在该多好,至少她会煮饭做家务,让她和谢正毅之间少了许多正面冲突,也会让她轻易地就下了台。可现在不行了,老爷子身体不行了,她去专心照顾他去了。难道她还能扭着她一辈子让她保姆似地呆在这个家里。
记得孩子才刚生下来时,她就过来帮忙了,那时她还未退休吧,白天有工作,下了班就过来,与她一起忽忽悠悠地就将孩子带大了。说真的,她与有文化的老人婆在一起倒没有发生过多少冲突,倒是与谢正毅,他一会说这没有给孩子洗干净,那没有给孩子消好毒,指手画脚的,偏又不亲自动手做而发生过许多冲突。老人婆站得正,一会儿劝她,一会儿又劝儿子,磕磕碰碰地也就过去了。
现在儿子终于大了,也习惯了他谢正毅这些臭毛病了,可关键的是将个儿子也影响得不得了,也快成个小洁癖了。
这不,饭刚一吃完,儿子就叫起来,吃胀了,要拉大便了,爸爸快点去喷厕所。
谢正毅就拿起空气清新剂屁颠屁颠地跑到厕所里喷起来,完了又叫儿子快来,厕所不臭了。儿子这才一下拱进厕所里。等上完了,谢正毅又冲进厕所里喷起清新剂来。喷了半天之后又洗手洗了十几分钟。等到再出来到饭厅吃饭时,饭早就凉到哪个冰窟里去了。
柳真看着冷笑,说有本事就自己去热啊。谢正毅却说,我可以不吃啊。
看,就是这样的生活,柳真想跳起脚来骂但又骂不出什么来,知道也会是对牛弹琴,跟一个洁癖快疯了的人又能说得清什么呢。更何况她好歹还是一名人民教师,怎可以在儿子面前失了分寸,那不是以前对他的修养教育都白费了,不能让儿子看到她还有这样狂躁不理智的一面,至少还是要让他感觉到她与他父亲是和谐的,他们这一家人是和谐的。
一想到这些,柳真的心就抽得更紧了,甚至有深深的痛,那些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流,躲在卧室里看着那熟悉的一布一帘,竟然有那么遥远的距离,好像是有很久没有与谢正毅好好温存过了,他那么爱干净,嫌脏,会做足很多准备工作的,连她都觉得那是在赴一场盛大的受刑活动,哪还有什么美好可言。房间里好像就只有孩子小时依偎在她身旁的温暖,还有他婆婆逗弄他的咿咿呀呀,还有他绕床奔跑的欢快,她就醉了,醉在这一片温爱之中。
她知道自己是个好母亲,可以为孩子忍受所有的一切,可是孩子却像越来越不听她的话了,反而像他的父亲,在爱清洁的道路上越滑越远,吃饭要紧盯着碗里是否有渣尘虫子,洗手时要翻来覆去看指缝都洗到没有,刷牙时要看每一颗牙齿都洗到没有,遇到有痰的路要绕道走很远很远,上厕所时还要打空气清新剂……天啊,好多的怪癖。她试图想阻止,甚至可以说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阻止,可是一眨眼,他又会像了他的父亲。
柳真知道,一个人要想学“好”太难,可要学“坏”就太容易了。
而“坏”就坏在他父子俩都认为她不爱清洁才叫奇怪。
哪里是她奇怪,而是他俩过分爱清洁才叫奇怪,那是典型的洁癖病表现。
三
这一夜好像特别漫长,拥着被衾也是在冰凉的海里,应该很久以前带孩子到海边去玩耍过的吧,可每每忆起,都是海的凉暧的心,可今夜,从儿童卧室里都仿佛能传来儿子静静的呼吸声,似箭冰凉地射向身体。
大了,孩子大了,再也不是她手里怀里的小宝宝了。这心就空了,空得如那黑夜的天幕吞噬一切的伦常。
柳真想掐死身边的这个人的心都有了。可至于吗?
过了几日,柳真接到同学电话,说大学同学们要聚聚,问她是否有空参加。柳真正是心情无处放的时候,即刻说行。可电话一挂完,又担心起家里的大小两个男人起来,离了她,可能饭都是吃不上的,于是又不得不给老人婆打电话,说她有事要出去一趟,让两爷子暂时到她那里去蹭几天饭。老人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柳真心安,遂又想这有福气的人始终都有福气,终是有人会管的,像谢正毅,先是有他父母亲管,后来就是她来管,现在时不时地还可以让他七老八十的老母亲来管,真是掉到福罐里去了。哪像她,还有一个弟弟,从小就养成了自己去照管体贴别人的习惯。也难怪老人婆老人公会喜欢她。
不对,两个老的当年还不是瞧上她以后会好好照顾他们那个没用的儿子,所以才这样喜欢她的。
柳真忽然就有了这种想法,就像饥饿的野兽,嗅嗅地,就寻到心里来了。
带着一腔的怨气,柳真就去参加了同学会,有落寞,有悲伤,有欢喜,都感叹时光的手把每人都搓得大不一样了,有的胖了,有的瘦了,有的富了,有的穷了,有的丑了,有的美了。柳真知道,当那些曾追求暗恋过她的男同学举着杯子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差点认不出她来了时,她就明白,她已经是又丑又老了,怎么还不自知呢,这十几年自己将自己丢在哪里了。
柳真想躲,于是匆匆与同学们告别,不再与他们去游山玩水去了。可是一告别,便是有满腔的愤恨。她想回去砸烂一切。
四
黄瘦的脸庞,下垂的眼睑,起皱的额头,粗糙的皮肤……
真的是自己吗,柳真对着镜子细细地看着,仿佛那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孩子先回到家,柳真抓过孩子问道,妈妈有点累了,想和你爸爸分开一段时间,你同不同意。
已读初二的孩子还是懂他妈那个意思,有点吃惊,说分开,要分开多久,我不同意。
柳真说,现在只是暂时分开,妈妈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为了照顾你们,妈妈的工作都早已落后了。到时自然有你的婆婆爷爷来照顾你们。
孩子疑惑着说,爷爷不是生病了吗。
柳真咬咬牙说,那你就跟着我走吧。
孩子又问,跟着你到哪里。
柳真看着已比她高一个脑袋的孩子有些恍惚地说,反正你跟着我就是了。
孩子陡地愤怒起来,不,不跟你到哪里,就在这个家里。说完,就跑进书房,“咚”地一下将门给关了。
柳真的心也跟着“咚”了一下,看着那紧闭的冰凉的门,才感觉自己好像犯了个很大的错,这种事,谁先在孩子面前提出来谁就是罪人。可她就是按捺不住地想对家里的大小男人说出来,谁先回来她就对谁先说。
没过多久,谢正毅也回来了。果然,柳真就立即将谢正毅喊到卧室里对他讲,她想和他好聚好散。谢正毅瞪大眼听她说完,又疑惑着将她上上下下看完,确信她不像是在说玩笑,然后就冷笑着问她是不是因为开同学会碰到了旧情人,所以就这么着急地回来想离婚。老子偏就是不离。
柳真也冷笑着说不是他想的那回事,她早就受不了他的洁癖了。生活习惯不同自然是搞不到一堆去。而谢正毅自然是不信的,说一起都生活这么多年了,现在却忽然说搞不到一堆去,肯定是有什么问题。
一个想解释说清楚,一个偏又不信,很快两人就吵了起来。或许是谢正毅从来没见柳真这么凶过,有点压制不住她了,就摔起东西来。柳真也不甘示弱,也摔起东西来。两人战争自然是升级,直到儿子冲进卧室里来,两人才停了手。但这一夜确实不够安静,三人互不说话,却也各自不能安睡。
这世上,好像离婚的节奏都大抵如此,隐秘、公开、宣战、劝和、冷战、反思,离或不离,无可留恋就离了吧。
柳真觉得很糟糕的是在这一系列的节奏中,儿子好像并不站在她这一边,老人婆老人公由最初的耐心也转为了气愤,说柳真不为其他,也应该为孩子想想。柳真极为委屈地说,从来就没有人为她想过,这么多年了,她真的快受不了了,也快要疯了。
而柳真自己的父母呢,也由最初的惊讶转为了同情,说,你想离就离吧,没想到你会这么难受。柳真说,你们真不知道和一个洁癖生活在一起的痛苦,他不允许你用他的杯子、他的碗,不允许你穿了他的拖鞋、用了他的毛巾,总之是将你与他分得清清楚楚的,这哪里像是一家人,分明就像是在防贼一样在防着你。你们说,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说完,柳真就在两位老人面前大哭起来。两个老人也听得直皱眉,说知道自己那个女婿爱干净,但没想到会爱到这种程度。要怪就怪他小时把虫子吃到嘴里去了。
对于这件事,柳真是告诉过她父母亲的,说谢正毅爱清洁的原因也是从他父母亲那儿听来的,说他十一岁时,一家人到一家餐馆里去吃饭,吃到一半时,谢正毅的母亲发现谢正毅好像正挑着一只青虫似的东西往嘴里送,正想喝住他,没想他已送进了嘴里,于是又赶忙叫他吐出来。谢正毅听说是只虫子,当然是哇地一口吐出来。没想,果然是一条青幽幽胖乎乎的大菜青虫。谢正毅当场就吓哭了。一家人自然是少不了找餐馆理论。
可自那以后,谢正毅就养成了吃饭必精挑细选的毛病,父母也觉得愧疚,就由着他,没想他就慢慢发展成对什么都谨小慎微,什么都要讲究的毛病来。
最初柳真知道这个故事后,也大多能原谅谢正毅,心想他也是身不由己,更何况有他父母在帮衬着这个家,所以也就忍了。谁知这慢慢地忍也慢慢地制造了她的抑郁,难怪这么多年已不开始爱打扮了,也不爱与别人交流了。要不是这次去参加了同学会,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啥状态了。
柳真又去找儿子深谈,讲原因,讲道理,讲他爸爸小时的故事。可孩子最终还是不能原谅她对他父子俩的抛弃。
柳真就绝望了,在一个滂沱的夜独自吞下了几十颗安眠药,她想,应该睡得着了,醒来时应该在天堂了,孩子就会对她笑了。
……
醒来时,果然在天堂,因为孩子在身旁了,但没笑,却是在哭。
孩子,你别哭啊,看到你能来,妈妈都高兴坏了。
再仔细看,怎么还有爸妈,妈也在哭,好奇怪。
柳真想张嘴问妈哭什么,可老人家先自诉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醒了?这一觉好像还没睡够呢。
在迷蒙中,柳真渐渐清醒了一些,这是在医院里呐,哦,她是好像吞了很多药,可她并不是想为了死,而是只想能安慰地睡一觉。因为有很久很久没睡过安慰觉了,对了,等这一觉睡好了,她就可以精神抖擞地去选修心理学了,叫孩子以后也读心理学吧。
带着这样的憧憬,柳真甜甜地彻底清醒过来。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