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新谈:饯梅兰芳(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饯梅兰芳
  梅浣华在上海演出很久了,从来没有想到去听一次。因为听说票子极不易买。而且博士的嗓音不如从前了,何必去凑这个热闹?今天打开报纸一看,临别纪念,只余两天,路过戏院门口,看看还有位子,于是就听了一次《汾河湾》。
  我不懂戏,而且也从来不会作谈戏的文章。然而这次却不容自己想定一点“槛外人”的观感,给我们的博士作饯。
  我有说不出的感慨,戏散以后,谢幕已毕,走在大街上车水马龙,华灯人语,如此热闹,如此荒寂,我想到梅浣华五十余年的舞衫歌扇的生涯,垂老还在舞台上作戏娱人。然而他的嗓音的确大大不如从前了,全失了低回宛转的控制自由,时时有蹋蹶的处所。听说他的唱戏是为了生活,说好听些是为了一批跟着他的班底的生活。一世伶王,他没有馀赀,垂老场卖艺,这使我十分敬重。我又想起沦陷八年,梅在上海留须隐居的故事。这正可以媲美南唐的乐官,“一曲伊州泪万行,”有多少说不出的门辛酸。时至今日,梅恐怕又将有留须的必要了,为了那些外来的“殷勤”,还有一个理由,嗓子的确不行了,为了保持过去的光荣,梅有理由从此“绝迹歌坛”。

  《汾河湾》是一出老戏。老戏有老戏的好处,千锤百炼,经过多少时光的润泽,精练是必然的。英文名《一只可疑的拖鞋》,绝妙的一个小品。看看目前的角儿,那一个能演得那么细致。几经雕磨,几十年的舞台经验,乃有现在的梅博士。虽然对白处处使我为他的枯涩觉得吃力,然而看那动作表情,无处不使人会心。。盼丁山归来的忧心,见仁贵说出来意以后,她说出自己的真名。又羞于衣衫的滥褛,几次扶头,拂拭衣襟,如此的美。接过金印以后故意作出失手而未堕地的欢喜之情。与仁贵开玩笑说“与那人一块睡觉”时的微妙纤细的表露。听说仁贵还在作“马头军”时的失望,失望后无奈的寻笑话说。处处都是小动作,小表现,多么难得的表现呀,在现在的舞台上找不到第二个。只言慧珠多少有一些像,言的聪明,学到了不少老师的细腻。
  惟一缺憾,听到丁山死讯后,哭儿子时两袖向仁贵身上一拂,博士笑场了。
  奇怪地很,赌气坐在地上时,装出不快活的脸子时绝似芙蓉草,可怕的“老”。
  嗓子的跟蹶,几次争论马头山与凤凰山时的出语,使人气闷。又想起芙蓉草。回忆十年前在天津听梅的《贩马记》,“儿是夫人了”句的圆润,不堪回首。
  说到“少年子弟江湖老”(杨宝森不是这句)“红粉佳人白了头”时,“彼此,一样”,我不知梅有无感慨,我真得悲哀欲哭。
  穿青衫,拂水袖,容华依旧,我们的舞台上更无如是清丽的现身。后来加包头,加花袄,就少嫌臃肿。

  十年前在天津南开,当张伯苓校长与张蓬春先生陪梅来参观时,我钻到大礼堂的后台,突然出现找他签字。听戏时到结尾不顾前排人的厌恶,跑到台前去看得更仔细些。今天我又挤到台前去看谢幕,我鼓了掌,两次,三次。我看见梅的确是老了。
  “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我们的博士又奚只中年,五十多的人了。《特刊》里正好有一张照片,多少年前梅初至上海时所摄,高领子,站在一盆花前面。我想象这一个历尽沧桑的人物,从《金台残泪记》时代经历若干年的风险,到现在的艺人。受多少人崇敬,盖非无因。
  《汾河湾》是个小喜剧,(就算我又下错了定义罢,梅博士最后的笑场也可以给我辩护了。)看了以后却有满心的感伤,如果梅浣华真是“绝迹歌坛”了的话,我这就算给他饯别了罢。
  (五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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