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莲湖小札
黄堡文化研究 第381期
莲湖小札
和 谷
雪话
父亲从乡里来,同我围着炉子说家常,势必说到有关节令季候一类似客套却也实在的话题。雪,仿佛是专门赐予土地和庄稼人的吉祥之物,下雪是来年好收成的征兆。父亲说,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足足有七寸厚。父亲伸开大拇指和食指,食指尖弯曲着。说大雪压断了电线,将没有树叶的树的枝条以至胳膊粗的主干折断。雪是静静地落的,愈积愈厚,待电线树干承受不住了,就在寂静中这里那里响起断裂的声音。这似乎是童话,我想。雪落得那么轻盈,而又那么沉重,有大山一样的力量。没有起一丝风,静静地飘落,像圣洁的礼仪。
记得有过风雪交加的情形,风裹着雪会填了沟堑,而高处仍是裸露的泥土。这种时候会有乡人说的“窖雪”,低洼处积雪会有几丈深,像为了吃水将雪收拢在窖里。旱原上的人冬里缺水,是靠窖雪维系生计的。雪飘落后,经寒气冷却,在灿然的阳光下消融时,雪块的边沿又白又亮又薄,常是幼年时的天然冰冻饮品。
城里也落大雪,但城里人似乎不大亲近于它的降临,总是忿怨胜于喜悦。行走不便了,气温不适了,不发芽的都市的地面难以理解雪之精灵的恩惠。现代人与大自然的距离在延长。人们说,今年的冬天变冷了,正是这样冰天雪地的才像个过冬的样子。这时间,会感到阳光融融的天气多好,体验温暖当是什么滋味。雪淹遮了一切。随之又消融为液体洗涤一切,在洁净与污浊之间变幻着都市的风景,从而触摸人的视觉和感觉。
落雪的境界,无论在城里还是在乡间,总有一种寒素的氛围,清冷而圣洁。整个天地似乎清静了下来。收缩着血管,再挥发内在的热能,楚楚地感觉自己还存在着,生活着。大自然总是这般奇妙,奇妙得让人类不要忘记它的存在,它的力量,它的壮美。
正月十五的雪
—过罢年,天气不那么寒了,天明着的时 候,便有湿的雨星那粒状的雪撒落着,是雨,不是雪。但接着却是凝固了的雨星那雪的米粒。今天的雪,也是由雨转换来的。晶亮的雨珠,一瞬间化为雪花,铺天盖地而至。
雪花是在大地的磁性中飘着舞着悠悠坠落的。似乎没有目标,晃晃摇摇,空中像有个穿梭往来的闹市。有时雪花垂直降落,每一片都十分利落,不事碰撞,疏疏的缓缓被地面接住了。一阵子,雪花横起阵来,一片追逐一片,不肯贴落地面,好像前边有什么事情。也有零落的雪片,有点懒散无聊,无可奈何地飘落下来。
这纯白的颜色,确是大自然的杰作。它的雅谈、洁丽,把人世间弄成一个虚幻世界。它变化着,凋零着,却让一棵棵望春的枯木成为银花玉树。绿,在这里逃遁了,生命却充满向往中的蓬勃生气。
今天古历正月十五,乃元宵佳节。乡里人说:“小初一,大十五”,但十五还是比初—逊色,连爆竹也那么稀稀落落。元宵节当吃元宵,卖元宵的人的节日,排队托人买了,似乎非这一天吃才香。那颜色也—如雪的颜色,粉团团的,粘粘地包藏了甜蜜。元宵汤自然也雪白雪白,与窗外的色调相映成趣。下雪天的味儿,也便尽在一碗元宵汤里了。
元宵节如何缘起,我不甚知晓。我想,它也许是南方人的节令。在北方,尤其在我黄土原的家乡是不产大米的,自然也造不出元宵。我头一回吃它,不是味道,吃了又吐了,以后才渐渐合胃的。吃元宵须细嚼慢咽,平常吃食狼吞虎咽,象吃饺子那样吃元宵,不吐才怪呢。两种东西相同处都是包馅的,这可能叫含蓄吧。
正月十五的雪是落不住的。这是春雪。时令转暖时来个不经意的回首一望,只是想撩拨一下刚苏醒的春的日子。
和 谷
国家一级作家。1952年生,陕西铜川黄堡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长安》《特区法制》《百年陕西文艺经典》主编,陕西省文联副巡视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
《市长张铁民》《无忧树》等多部作品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报告文学奖、新时期散文奖和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长篇小说《还乡》《谷雨》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
从事文学创作之外,兼事书法绘画,画作《东原》《闺怨》《种豆南山》《北地》等入选《中国作家书画集》等多种书刊展览。曾获陕西省直机关书画奖项和陕西中青年书画家称号。
黄堡书院设有和谷文学(艺术)馆。
来源:《延河》一九九一年第二期 《和谷文集》卷二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