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 冬 季 有 梦
秋末,风吹的劲头更足,几天里扑下树上挂的,卷光地里长的,匆匆地赶着路。我像当年拉着父亲的衣襟一样,扯着秋风,想看看它的兜里都装走什么。秋风摔开我的劲,比当年父亲推开我还要重。父亲为的是早点赶到集上,把肩上的一担土货卖出,怕带上我走得慢,错过了圩市。秋风呢?它呼啦啦叫着,2002年第一场雪是谁在哪喊出,你知道吗?他们又来劲了,那像你还浸渍在菊花淡雅,金桂飘香,真是暖风熏得凡夫醉,还说喜欢冬季有梦。
秋风就这样无情一摔,把我摔回了童年。
太阳对秋疯狂式的搜刮,简直看不下去,一反夏季常态,没有对日里留恋,早早躲到西山,我想趁落日余辉看看村口柿树最后一粒柿子,是否还拎在秃枝的梢末,看看在秋风簇拥中回村父亲的身影,可是天边的那抹余辉,被太阳一揣,也丢进西山坑里。村子一下子黑了,呼呼的风把“眼不见为清净”的太阳抱怨,当作自己战胜春夏的赞歌,到处唱了起来。大家怕这种嚣张,会从屋里、仓里再吹走东西,急急把大门紧紧地关上。
油灯的光晕虽然不大,但照得满屋子亮堂,黑黑的屋檐下挂满了烟叶,南壁是一串串辣椒,北壁是倒垂着玉米棒。父亲提出布袋,随口一句“今年土货值钱”,全家人脸上都开了花。姐妹们的手脚比秋风刮得还麻利,布袋里的东西一下子被吹到饭桌上。我得到了,一双胶底鞋,一件运动衣。父亲说“明天是霜降,你们就可以穿上这些了。”
霜降了,就可以穿上新衣新鞋,不等过年啦!
秋风吹着檐下烟叶,沙沙沙沙响个不停,父亲吐出一口口烟雾,看着摆动烟叶,不知是向着秋风说还是对烟叶说:“今年年景好,这烟叶也晒得特别干,听起来声音真脆,这烟抽起来香啊!”说话间,把一件长长棉大衣给了爷爷。“有烟抽,有棉衣穿,还有太阳晒,再也不怕过冬了。”爷爷故意咳得特响,好像要把他的话让秋风带给冬天。
冬,在我睡觉的时候到来,而且在瓦楞上留下白霜,证明着它是在昨夜最后一缕秋风走后乘月而来。
父亲打开大门,连声说好啊好啊!这霜一降,菜梗可口,地瓜更甜。
爷爷的冬天是晒在太阳下,架着长长的烟枪吧嗒吧嗒地抽,对别人说: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明年不知还能不能和大家一起晒在这太阳下。父亲则兴在和犁头耙尾的搭挡们温上酒,喝个浑身酒气,而后说:明年要多种些糯米,酿更多的酒,一个冬季,要天天有酒。我吧,高兴的是穿上胶底鞋,去黄土路边踩着霜花。
霜花开在阴冷的路边,太阳越少,那霜花就长得越高,黄黄的土被当花蕊擎在雪白的花芯上。一脚下去,唰,一声响,倒在地上全是白花花的霜花瓣,我喜欢听到踩下的唰唰声响,喜欢看到霜花一丛丛倒在脚边,仿佛冬天经不起我这一脚就倒下,还服贴发出“是,是”的回音。
从村口出发,向村外踩去,欢乐引来了太阳关照,结果回来时,霜花在太阳的温暖里化泪成泥,整条的路成了稀糊的黄泥路。一路跌跌撞撞,滑倒好几回,但并没有减少我的那种欢乐。
踩过几年后,我把这些乐趣让给了弟弟妹妹,自己常对着村口柿树发呆。邻居的小弟扯着我的衣襟问:“那柿树是不是枯死了”。我抿嘴窃笑,为什么他问的就是我当年的问题,为什么还是当年的问题。
他又扯动了我,“你想什么,还没回答我呀”。
不是死了,是在睡觉。
“冬天睡觉不盖被子,不是很冷吗?”
哟!不,是根在睡,树是根的梦,你的梦有盖被子吗?
“我的梦还会飞,还会尿尿,结果是尿在床上。”
我很高兴地摸着他的头,好像不是我在告诉他,而是他告诉了我。他的双眼盯着我,明澈的双眸流出了是一股股清泉,我在他的目光中读到了是水脉之根,人智之根。她深埋在黄天厚土之下,潜滋暗长,藏匿在纷纭繁杂的现世中,慢慢砺炼,一节节伸长,在季节中的冬季里长着。
“大哥,我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也敢和伯父一样喝酒,也要一根长长的烟枪,横扫不顺眼的猫狗。”
对,不过,你长大以后梦就飞不起来,你是喜欢梦会飞,还是喜欢在冬天抽烟喝酒。
“我会飞的梦,也是为了吃喝。”
……。
我又在一晴晨,早早去踩霜花,再听听唰唰声响,再看倒在脚边的霜花,不再觉得是成就,而感觉是上天赋予我童年梦境。我边踩边想,冬季真好,冬季有梦,根眠树梦,一个季节长睡,一梦便是春、夏、秋。冬季真好,冬季有梦,小兄弟有吃有喝又能飞的梦,一梦一辈子,而如水脉,代代不绝。
冬季真好,冬季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