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正如你一样,我也经常在上下班的时候见到一起上下学的孩子们,他们背着远超他们年龄和身体所应承受的重量的书包,微驼着背艰难又着急地前行。我心里真是心疼,现在的孩子们太累了,我的孩子也注定要承受这些。我又想到我的童年,远没有这些负累和压力,丰富又充实,偶尔想起来却也觉得好笑。

你一定不相信,88年出生的人,活在京城周边城市的人,竟也经历过作为村里学校唯一一个学生上学的人。

可这就是事实,那个人就是我。一个学生,一个所谓的“老师”和一所学校,构成了我三年级到四年级人生里一个最主要的组成部分。

那时候的我被给予了极大的关照和自由,远不是现在的学生所能理解的。因为我不用坐在教室里,我直接可以搬着桌凳坐到老师办公桌的对面。我们的桌子挨在一起,我们正对着对方面对面地坐着,我们挨得那么近,近到我经常都能闻到她的口臭味。算啦,还是口气吧,说口臭也有点过分,毕竟那气味也不至于难闻到难以靠近,那气味也不会因为她吃了韭菜包子或莜面就大蒜而有太大的差异,因为我还要问她题哪,虽然那是几乎得不到答案的题。问,只是尊重她作为“老师”的身份,尽管她根本不是老师,而只是村里唯一一个念过高中的农民。正因为村里只剩我一个上学的孩子,我是如此的不应该受到足够的重视,以至于她就成了“老师”,所以她也应该感谢我。

当然,我也还是应该感谢她,毕竟有她的存在,我才没有被安排到十里地以外的中心校去念书,否则三年级的我,家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那我一定要辍学了,根本不会有机会上大学,不会有机会身体力行地去解释真正的“老师”。

我和老师在学业上的交流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我丝毫记不住当时那一年我都学了什么课本上的内容。我有没有完成作业?有没有挨批评,我的语文课本上都是什么课文?我完全记不住了,好像那一年除了几件记忆犹新的事以外其他的都失忆了一样空白。

那记忆犹新的就是这几件事了。

这大概就是我记住的我们师生之间关于学业——这个本应该是我们所有交流中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话题的唯一的一件事了。

我在语文课本上看到一个字,这个字左边是“麦”字,右边是“曲”字,就是这样左右结构的一个字,我问老师:老师,这个字念什么?她拿过书去,仔细看了看,又皱了皱眉,停顿思考了几秒,然后略带犹豫地说:这个……应该不是念“麦”,就是念“曲”吧,你自己查查字典!

是吧?!没有结果。到最后我也不知道那个字念什么。因为我当时心想:我要是有字典,我还用问你吗。我当时是在心底贬低她的,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几乎只问过这一个问题,结果她没有抓住这好好表现自己,表现自己远超村里其他农民的高学历的那种机会而给我一个正确的,哪怕是不正确但非常肯定的答案。可是她却没有,她犹豫了,而且结果还是不肯定的。但我还是仍然用行动和思想来尊重并相信她的,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相信这个字的读音一定如她所说,一定是两个中的一个。

那时候的自己,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却有着想要傲视一切的熊熊野心,觉得老师回答不上来的,就远远不如我。可时至今日看来,以一个经历过大学学习和学校工作的成年人的角度看来,即使对于一些城镇的正式的语文老师,这个字或许都是有难度的。而当时的我非要以这样一件事儿来难为并耻笑一个只念过高中的她——那个年代的高中啊,95年三十八九的她,一个念过高中的农民,实在是幼稚又可恶。

也许我问过她很多问题,很多她都给我正确答案的问题,可我偏偏选择性地没有记住,只故意记住这一件事,以此来作为对她“不够资格”做老师的蔑视的理由。现在想想,还是太简单太偏激,没有经历过世事的打磨,没有理解人间疾苦,没有对一切无知和无能的同理心理解。毕竟,十岁的农村小屁孩儿啊,懂什么“理解”。

我和她的趣事儿还有一件。有一次下午四点来钟,我学习,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听到外面有人叫喊着来收狗。没过几分钟,我就听到了我家“黑豆”那凄惨的喊叫声。我知道大事不妙,一定是我妈趁我不在家要把狗卖了换点零用钱。

我妈在我家关于钱的方面几乎从不跟我说实话。不论我什么时候问,家里总是有钱用,卖狗也只是怕狗在夏天太热的时候疯掉咬到别人。其实我知道我妈卖掉狗只是为了换钱。那时候的我们家里养各种牲畜家禽无关任何感情和喜好,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养大了卖掉换钱。

我不是不理解妈妈和家里的情况,但即使理解我也有权利表现出我对我的黑豆的爱和不舍。可我此刻却被困在这个小屋里,这个略微昏暗的光线显示出该是放学时候的小屋。可是老师还在睡着,还能隐约地听到细微的呼噜声,她睡的正香,完全听不到狗的惨叫声。当然,即使听到了也不会关心,因为这狗叫声对她来说很陌生。

我该怎么能赶快出去救我的狗呢,跑掉的话实在是有违纪律,毕竟我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口中的听话的孩子。我忽然想到了主意:我把我的所有的笔都装到了有点生锈的铁铅笔盒里,以此来增加它的重量,这样它在掉到地上的时候就能发出大到足够能吵醒老师的声音。

事实证明我的主意生效了。我把铅笔盒重重的推到地上的那一刻,老师猛的惊了一下,然后朦胧着抬起眼来。她脸上有了好几道压痕,这证明她睡得是多么香呀。然后她把头往窗户那边探了探,看了看太阳,然后又看了看表。我当时心想,你有手表为啥还要多此一举地看看太阳,非要用原始的农民的方式来证明一下该是放学的时间吗,这简直就是耽误我去救黑豆的时间呀。

然后她说了句:放学吧!

这句话简直就给我打开了通往黑豆的闸门。我连铅笔盒也没捡就飞一般地冲出去。这时我的黑豆已经被装到了车上,被圈到了高高的铁架子里。我知道我的黑豆必定要离我而去了。我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一边拼命地往黑豆跟前跑,我的五叔拼命地拉着我不让我过去。装着黑豆的车缓缓地启动了,然后就加速卷着一层灰土跑掉了。我与黑豆告别的场景现在看来颇有白娘子要被镇在雷峰塔下与许仙告别时的那种凄惨的意味。黑豆的离开让我十分痛苦,以至于我当天晚上连饭都没有吃,一直坐在屋子后面鬼哭狼嚎般怀念我的伙伴。

三年级到四年级的那一年里,本以为只记得几件事,可回想着回想着脑子里就突然又涌出来好多好多的场景。原来那一年不是失忆般的空白,而是深藏着的记忆宝藏等待我一点点去捧出来慢慢展览。

突然有事要忙,下次接着讲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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