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文/想喝冰阔落

梦里不知身是客

是夜,汴京的街上很是热闹,大街小巷都充满着欢声笑语。他从梦中醒来,房间里的简陋和空荡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正欲起身将打开着的窗户关好,却听见屋外急促的脚步夹杂着宫人交头接耳的声音。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他想到,这场梦,也该醒了。
“后主煜,三年七月,卒,年四十二”。
或许他的一生本就是一场梦:动荡的乱世,数载的帝王生涯,还有那几年身陷囹圄,以及娥皇女英的佳话美谈,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场梦,只不过这梦,本不该由他来做,因为这梦太过唯美,亦太过沉痛,令他不堪重负。
平生愿作逍遥人,奈何身处帝王家。他是李璟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最受宠爱的孩子,虽身处皇家却从未接触过帝王之术,身为第六子,继承皇位是怎么也轮不到他的,他也从未对朝政产生过任何兴趣,但“双目重瞳”的帝王之相依旧引来了哥哥们的猜疑和忌惮。
于是他抛下所有的身份与权势,隐居于钟山,那是一个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他可以做一个悠然自在的渔夫,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他给自己取名为钟山隐者、莲峰居士,希望一辈子都能住在这里,远离俗世纷争,独自隐居。他只愿做一个风流潇洒的词人,游历山水,伤春悲秋。
他从未觉得自己有社稷之才,也从未对江山天下产生过半分兴趣,生于乱世,他不愿命由天定,但是历史终究没有放过他。
就在他醉心经籍,不问政事,准备一辈子过着他的吟风咏月的逍遥日子之时,命运,还是捉弄了他,几个远在金陵的哥哥因争夺皇位相继离世,于是那个最疼爱他的父皇将他接回了宫中,并让他入住东宫,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推上皇位。他带着父亲交付的责任,带着国人的希冀,改名为“煜”,自此踏上了那条通往至尊的道路。然而有些路,一旦走了上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此时的南唐王朝早已是风雨飘摇,灭亡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而此时的李煜依旧是那个天真单纯的、不谙世事的翩翩少年,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为何上一刻还在山间小屋赌书泼茶的自己,此刻竟然坐在龙椅之上,下面乌鸦鸦跪满了人。他们告诉他从此刻开始他便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带领这个国家走出危难,振兴南唐收复失地的责任全压在他的肩上。无数个声音在告诉他他所承担的责任有多重,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突如其来。
二十三岁的李从嘉,不过刚成年三载,他是害怕的,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做。自小受尽疼爱和保护,让他如何在一夕之间学会翻云覆雨的权谋之术?命运,责任,是封建社会中的无奈,也许有些人注定就是背负着上天的命运与安排吧,尽管前方有无数的未知和恐惧,他还是得承担起这份责任。
做个才人真绝代,怎奈薄命做帝王。作为国君,他做得的确不好,贪图享乐是真,错杀大臣也确是事实,可自古谁不犯错,哪一位帝王的一生没有污点?身为君王,他不是没有努力,他轻徭薄赋,大赦天下,只为让南唐百姓过得更好;他割地送钱,向宋称臣,只为减少流血和牺牲;宋军兵临城下,他为保全全城百姓以不屠城为条件投降前往汴京,抛下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只为让子民安好,那是他留给南唐江山和南唐子民最后的“荣耀”;城破之际,他也曾想过举火自焚,但被左右宫娥劝下。他也曾想过即使拼尽全力也要护南唐安稳,奈何这动荡的乱世不适合他。他不懂,他不懂得君臣之道,于是他让韩熙载伤透了心,让他对南唐心灰意冷:他不懂得睦邻之交如何巩固,于是周边属国纷纷举兵背叛。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去改变这乱世,但是他用错了法儿,走错了路。尽管他无治世之才,但他却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喜欢那须臾的欢愉,于是南唐后宫多奢华。可实际上,那只是因为他害怕啊,兄长们全部离世,母亲也早早地走了,最亲近的弟弟从善自他登位起便与他疏远,爱妻爱子相继离世,身边的亲人渐渐地都走了,偌大的宫殿仅留他一人,即便外面依旧有人爱他,保护他,为他生为他死,他仍然是害怕的。哪有永恒的快乐呢?待到繁华落尽,他还是孤身一人,一个人在空旷的冰冷的宫殿里徘徊,伫立。
在汴京的那三年是难熬的,他彻底变得孤独了,这四十载命运的沧桑巨变,彻底将他从梦中唤醒,他开始将自己真正当做一个帝王,一个在经历了亡国巨变之后,被囚禁的,只能在梦中享受一刻贪欢的废帝,一个夜晚不敢独自凭栏远眺故国的旧主。
于是他写“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他念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他感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他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可多疑的赵光义又怎能容忍一介亡国之君写出这般思国之句?
这年七夕,在他过完四十二岁生辰之后,一杯牵机酒被送至他眼前。他突然笑了,那是自他来到汴京之后从未有过的笑,带着一丝解脱,他微笑着躺在妻子怀中,然后微笑着对妻子说:“但原来世……再……不要生于……帝王家……”
那年七夕的汴京,显得格外得热闹,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有情男女深情对视,年少稚童四处游玩,欢声笑语不绝如耳……
“人生就像一场风花雪月的梦,梦醒,风过,花落,雪消,月殒,生命也随之消逝”。有人梦见了家国天下、金戈铁马,有人梦见了爱恨缠绵、儿女情长,有人梦见了塞北大漠、江南烟雨……待至浮华落尽,大梦初醒,可曾有人记起那个写过“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千古词帝”,那个被安错了角儿,唱错了词,演错了戏,做错了梦的南唐最后一位国主。
但愿来世的他只做一场平平淡淡的梦,无关家国,无关天下,无关乱世,生于平凡,存于平凡,无身不由己,无命运使然,于尘世喧嚣外,或于红尘繁华间,欢笑亦可,悲痛也罢,终也随着一江春水逝去,永不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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