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杨焕亭文化散文:清荷

 2016年,“微风轩书香”工作人员在杨老师工作室,多频次受全国各地书友的委托,签杨焕亭老师两部各百万字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武则天》400多套。       

       第一版本的《汉武大帝》重印五次,这部小说荣获了湖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最新版本的小编也给全国各地书友签到了!

      这篇散文是杨焕亭老师最新创作的文化散文,作为自媒体的“微风轩书香”近水楼台,抢先分享给全国各地的读者朋友!

2016年的秋天,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与荷对语的季节。在丹青世界里读梅将近二十年,却在“云物凄清拂暑流”的日子油然地起了画荷的意趣。一连十数日,被“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所陶醉,为“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所沉迷,在“静影摇波月,寒香映水风”的情境里盘桓。倏忽间竟然有数十幅作品置于案头。虽然算不上沈博绝丽,波澜老成,却是潜入了文化人的“涉江良自远, 讬意在无穷”,“ 根是泥中玉, 心承露下珠”的性情。

这种心境,自然与王冕荷事的熏染不无关系,也与王雪涛先生翰墨淋漓的荷花大作对我艺术的思维环扯粘连息息相关,然而,最终促成涂鸦机缘的却是偶然遭逢的撞击。大概是一个“辇路生秋草 上林花满枝”的日子,忽然地在QQ上收到一位女作家邀我阅读的散文《荷之痛》。大意是说,一位贪婪的年轻人,垂青于滨水荷池的新芳,便跃跃欲试地要临水采摘,一朵尚不能满足私欲,欲图三朵、五朵地独占,孰料心有旁骛,脚底失重,落入水中,幸被慈悲向善者救起,遭众人谴责,含羞而去。六神无主之际,竟将那水灵灵的荷花遗落岸边。可怜凌波仙子,就这样被折腾得枝残花落,香消玉殒。她的文字很婉丽,字里行间可触摸怜香惜玉的疼痛,她在文末以哲人的思维向生活诘问:莲之残,究为荷之痛,人之痛乎?

所谓“文章憎命达”,“遇事沉浮难酒苛,随时忧乐以歌鸣”,所有的“咫尺千寻”、“一叶知秋”,大抵都源于失去和别离。与其说,一双手断送了“花片参差红”的妖冶,毋宁说,“人”丢失了一尊灵魂而易为空虚的躯壳。这是一个纷然杂然的年月,难道失魂落魄的只有那位蒙羞而去的汉子么?穿越浮华装点的万千世相,蓦然回首,会惊异我们离荷的清幽淡远已经很久了。那种“出于污泥而不染”的精神渐行渐远,日益地疏离“人”的类存在,那“中通外直,亭亭净植”的品格被鄙俚浅陋的世俗所淹没。

在梦里,我追着步履蹒跚的濂溪先生,垂问清荷的魂灵何在!

在诗里,我为荷的命运徘徊扼腕,为“人”的属人本性的失落而忧伤!

我的写荷情结,一半是心祭,一半是涅槃。

 二

荷!注定是孤独的,而所有的孤独,仅仅因为与世俗、艳俗、媚俗的落差。

剥离了早岁的青春清浅,于老境中读《爱莲说》,一句“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常常在我的胸臆间回环复沓,辗转反侧。周先生感叹知音难觅,形影相吊哦!

我相信,周敦颐先生的青春年月是绝对没有这种孤独感的。《宋史·周敦颐传》载:“周敦颐,字茂叔,道州营道人。原名敦实,避英宗讳改焉。颐舅龙图阁学士郑向任,为分宁主簿。有狱久不决,敦颐至,一讯立辨。邑人惊曰:‘老吏不如也。’”龙图阁,宋朝的国家图书馆,到这里任大学士,足见郑公乃文学也。阅书无数,阅人无数的郑向任对这个早慧的外甥自然多了几分偏爱,在发现他喜爱荷花时,就在衡阳老宅辟一方陂塘,种一片荷花,筑一间雅亭,于此积学储宝,陶冶性情。他的爱莲情愫大抵就是在这一段日子孕育滋生以至长成一种审美意识的。青春的荷,必是“菡萏新花晓并开, 浓妆美笑面相隈”,“ 浓艳香露里, 美人清镜中 ”,寄宿了他诸多的梦想和期待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没有能够读透“荷”的寂寞和孤独。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读“荷”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审美,从来都是人生参验的阅历结晶。周先生走进清荷的灵魂,已是“知命”之秋了。有专家考证,《爱莲说》写于北宋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先生时年54岁,正是宋神宗即位初期,北宋王朝面临重重危机。官僚机构庞大,官员腐败成风,年轻的仁宗皇帝任用王安石,锐意变法,欲图中兴。新法刚刚问世,就遭到既得利益者的一片反对,“欲求近功,忘其旧学”、“ 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鄙老成为因循,弃公论为流俗”等各种罪名和打伐接踵而来。王安石陷入了强烈的孤独感。那是一种“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的孤独,一种“谁似浮云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的寂寞,一种“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的苍凉。

在变法失败,致仕归家的日子里,王安石从梅骨梅品中寻求支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相信,真理有时候总在少数人手里,而不论风雨独自立还是关山行路难。

这当然只是催生《爱莲说》的时代氤氲,我关注的是濂溪先生对于孤独的礼赞。彼时,周敦颐在哪里呢?他刚刚从提点广南西路刑狱调知南康军。当时的职务,称作南康知军。让一个精通理学的书生去统领一群将军,这本身就是一种身异于众,勉为其难的孤独。然而,宋朝的皇上,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开始,就对军人怀着警觉的戒备,以为由文人任了领军,就可以高枕无忧地社稷万世。

周敦颐是王安石的密友,长王安石五岁,对于儒学的钟情,同样的提点刑狱官经历使得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嘉佑五年(1060年),两人在江东道相遇,做通宵谈而不知疲倦,以至于食不甘味,席不暇暖。这种机缘使得他在后来的南康军知军任上,虽处江湖之远,没有直接参与变法,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王安石的肩头,对之给予了热情的支持。他以为,拯救北宋王朝于积贫积弱,必须认识形势严重,要靠力量挽回。认识不早,力量不积,则无力与人竞争,是天意。不早认识,不积蓄力量,不用力挽回形势,则是人事问题,不能怪天意。后来,他以病获得神宗皇帝的恩准而归隐,仍然于病中为自己没有能够直接参与变法而抱憾。

他的《爱莲说》,既是自我灵魂的剖白,又是对王安石品格的礼赞。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此时此刻,他的眼前一定摇过少年时与荷相伴的朝朝暮暮,那一池的凌波翠碧,亭亭翠盖,满目的浮香绕岸,日照新妆,曾经给予他多么清幽的随想;他的脑际一定闪耀着江阔云低,断雁西风中那一抹零落残红,枯荷雨声;他的心中一定牵挂着清河一样遗世而独立的友人王安石。

濂溪先生对于《诗经》的赋比兴是谙熟在心的,他以“花品”比喻人品,以“花格”象征“人格”,“莲”出淤泥而不染,王安石不就是身处北宋腐败集团,而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人格底线么?“濯清涟而不妖”,那与清水幽池相依相偎的绰约风姿,却见素抱朴的儒雅逸致,不正是王安石清风两袖的写照么?一个“独”字,把濂溪先生个性的审美淋漓极致地跃然纸上;一个“爱”字,见证了先生对于“孤独”的智慧。有人说,对于“荷”意象的“孤独”审美表达,在周敦颐那里完成了士大夫人格架构的塑造,它使得“菊”对尘世的隐逸冷漠,牡丹对世俗的随波逐流在“荷”的高标逸韵面前黯然失色。诚哉斯言,它是心灵震颤的千古绝唱。

为什么要追究“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呢?从来的坚守都是以孤独为代价的,它和“空虚”的寂寞从来不可同日而语,它是拒绝浮华之后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远离尘埃后的“青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是禅月照心后的“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你的孤独,只是因为你不愿失去固有的人格底线。

屈原是孤独的,他“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那是不为人理解的“痛”,是浊昏下的清醒和自清。

李白是孤独的,他“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那是远行孤旅的焦渴。

苏轼是孤独的,“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菊绿时。”那是逆境中的面对惨淡人生的坚韧和豁达。

“荷”意象就这样地飘逸于千年丹纸墨林的五彩缤纷里,摇曳于诗人临风兴会的低吟浅唱中。


荷!注定是挺拔而端庄,圣洁而自尊的。她“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容不得半点的玷污和聒噪。

什么是远观?它是一种抛却欲念的审美静态,一种“高山仰止”的肃穆和庄严,一种“景行行止”的愉悦和流连,与古今文人的身心千丝万缕的纠缠在一起。朱自清先生“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这是独处的妙处”;季羡林先生“我每天至少有几次徘徊在塘边,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吸吮荷花和荷叶的清香。"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我确实觉得四周静得很”,简直是“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的诗意婉约;亦当是我在宣纸上泼出“凌波玉立谁堪侣?浮云远烟如许”时的心无俗念。

它是建立在对生命尊重基础上的文化心理。

现在,意象的多解性成为文学批评中最时尚的辞藻和概念。有谁能说周敦颐先生的“远观”不含有喻指的多矢性呢?

倘若“荷”是一位慧心美丽的女子,那么,只要她站在那里,就是存在的柔美尊严,婀娜多姿,甚至让你不敢生半点杂念的尊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待红妆”,你可以翻开她心灵的扉页去读她婉丽而又丰富的人生篇章,可以“在水一方”去欣赏她的丰姿雅香——或在晨曦里注目,或在暮色中默赏;可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去爱她,但绝不能轻佻地去亵渎她的美!

倘若“荷”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那么,只要他出现在你面前,他就是一座山,一方天地,一种气场。你可以与他拔剑起舞,可以与他刀笔相竞,可以与他唇枪舌剑,甚至把他视作政敌抑或是情敌。然而,他的尊严就是一座城堡,你不可以以任何轻浮和傲慢入侵他的灵魂王国。否则,你就会在他面前成为精神的侏儒。

倘若以“荷”自诩,那么,就该“托根方得所,未肯即从风”,将心结打开,乐与群芳共嫣红;就该挺直腰身,“亭亭自抬举”,“莫笑出青泥,心净还如许”,靠枝干支撑起凛凛风骨,不随波逐流,不坠落寒塘,于喧闹中秉持一份人格的独立,单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馥郁芬芳,都会让那些轻浮浅薄的狂蜂浪蝶望而却步,心生敬畏。那是品格的魅力,是生命本质力量的存在。

我就是抱着这种敬畏贴近清荷的。

老屋在渭水之滨的小院里,窗外,银杏已经落完了一树金色,只把空荡荡的枝丫向天而立,昔日的邻居们搬走的搬走,远游的远游,偶尔有一两声宠物犬的吠叫越过纱窗,告我这是在楼层丛中;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棱,静静地落在面前的宣纸上,透亮透亮,仿佛要为即将晕开的墨韵添几分秀色。也只有这时候,荷花在我的笔端是活生生的,每一个线条都凝结着我对于她的“一双依约玉芙蓉”,“风雨两心同”。说不清这是第几回“造化也怜池中物,墨色乱点人自观”,然而每一次都净手凝心,才调色、兑墨,换水,然后挥洒泼写,晕染点缀。及至一副画成,已是大汗淋漓而不觉。倒不是这绘画的劳作有多繁重,皆因那神圣的意象,让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生怕负了碧叶翻风,红英照日的天地恩赐。

失落与获得似乎从来就是一对连体兄弟。当你收之桑榆之刻,那是一定伴随着失之东隅的。在现实中丢失的,就在梦中寻找,这大概是工业时代文化人乡愁的千千心结。九月,我在自己的一幅作品上题诗曰:“我怀故里绿荷池,风动清涟生碧诗。映天翠盖叶千片,不掩独芳风骨直。”诚哉!风霜吹老岁月,吹不断我的记忆。当年,那一池碧水清荷,曾经润泽了我的童年。每年五月,荷花怒放的日子,成群赭红色的蜻蜓穿梭在碧叶花影间,于是,午后常常偷偷地溜出家门,与伙伴们一起去捉“蚂螂”,或者折了一支荷叶当做遮阳的伞盖;忽然从秦岭山头涌来一团团黑云,带着山雨飞临故乡上空了。雨后的夜晚,“青草池塘处处蛙”,“清荷承露带香来”。听取蛙声一片的时光,自然睡意全无。甚至诅咒这声音扰了酣梦。然而,当有一天,我拖着日益老去的步履踏上那一方老土时,眼前只有在干涸的池塘旧址耸立起的楼房,在阳光下炫耀着瓷片的时尚,我真的就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茫然。那空落,宛若那位贾府的公子丢失了通灵宝玉般的六神无主。

乡村没有了荷花,而城市所丢失的是“荷魂”。就如那位贪婪的汉子,纵然不曾落水,抱了一捧荷花回去,心苑里却仍然一片荒芜,依旧地“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一派流浪者的仓皇,一个文化亵渎者的悲哀。

离开越久期待就越强烈,寻觅就越执着。是五月初的日子,到终南山麓去访友。那是坐落在山脚的一处宏阔院落,友邀我到蓊郁葱茏的园林叙话。太阳从密林缝隙中把一缕缕晨间的光芒投射在地上,形成团团圆圆的斑点,一切都很幽静,甚至鸟儿的鸣唱都是轻轻的婉转。然而,我在转头的那一刻,整个的人目光就专注到不远处的荷池了。其实,那尺子是很狭小的,吸引我的倒不是浅浅的池水,而是几支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嫩嫩的荷叶,还没有来得及舒展开来,挺立在叶之上的几朵荷花,也还是一副含苞待放的模样。我缓缓地挪动脚步,来到荷池前,默默地站了许久,灵魂的绿野上就呈现出“高大松树和橡树的密林中一块块阳光射下的空地”(海德格尔语))的“澄明”,我知道,这种“澄明之境”是“清荷”赐予的。我暗暗祈愿,它就这样沐浴朝露,依偎夕阳地有尊严地活着,而不要遭遇如那位贪欲的汉子般的践踏和摧残;祈愿它就是一面镜子,观照每一个从这里走过的人们的魂灵。

“荷”自有“荷”的自尊,爱“荷”者自有爱好者的高贵。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清荷”是我们这个种族千载不朽的文化意象,卓然独立地站在天地间,站在文明的风雨路上,站在我们灵魂行旅的驿站。

最是香远益清日,我借丹青写君神。

清荷!伴我到春天!

 杨焕亭,著名作家、书画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兼职教授、陕西省青年职业学院客座教授。原咸阳市作家协会主席、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著有文化散文集、学术专著、长篇人物传记、长篇小说等十多部,其中百万字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获湖北省第九届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