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举锸为云——白描《天下第一渠》连载之【中篇】第十八章(郑国渠,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两千多年的历史云烟,一条满载故事的大渠

魏锋专访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举锸为云

——《天下第一渠》连载之【中篇】第十八章

文/白描

一个间谍,如何造就了一项伟大的水利工程?一条疲秦大计,如何成为强秦之策?”郑国渠,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两千多年的历史云烟,一条满载故事的大渠——

书名:《天下第一渠》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78820号

作者:白描

出版社: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 太白文艺出版社

今日头条■著名作家白描最新力作《天下第一渠》泾阳首发

微喜报■白描《天下第一渠》入选2019年3月文学好书榜榜单

创作心迹■白 描:写作《天下第一渠》,是我对家乡的致敬,是对这块厚重土地的一份回报……

泾阳王桥镇社树姚村,有一处老房子,这里是渭北水利工程处遗址。2017年夏,我来到这里。

社树姚村也叫社树堡。在关中,叫堡的村子都是有城墙的。社树堡早先的一圈城墙很有气势,可惜后来拆毁,只留下东南一角。绕过城墙残垣,沿街道北行,不远就是渭北水利工程处遗址。

遗址门口的文物保护碑上标注的是“中华水利会馆”。院墙上有两扇破旧的门,用生了锈的链条锁着。村里有人拿来钥匙打开,我走进去,只见满院子长着一人多高的野莴苣,密密匝匝,完全把进入正房的门堵住。村里人绕到东墙根,豁开一条缝隙,我才进到里边。

这里最初是姚氏家族的祠堂之一。姚氏家族是社树堡的大家族,经商发迹于明,兴盛于清,以商号和宗亲支系而论,有“十堂三十二门”,这个祠堂是其中四个堂使用的分祠堂。清后期龙洞渠设渠总,首任渠总是王桥镇上的名绅于荣祖,后其子于天赐接任渠总,社树堡“恒昌堂”的姚秉圭为副渠总。到了民国,1923年龙洞渠设管理委员会,姚秉圭任主任,把办公机构从海角寺迁往社树堡,借用祠堂作为水利会馆,在这里召集各县水老研究分配用水,实施渠道淘刷、坚固堤岸、植树、刈草等维护工作以及利户费用征收、岁修费用分配等,后来被陕西省水利会购买。泾渠工程开工时,以李仪祉为主要领导的渭北水利工程处就在这里办公。

笔者寻访中华水利会馆旧址(成存义   摄)

院子原有几进,很深,但后来遭拆除和毁损,现在只剩下“六椽厅”和几间厢房。关中房屋大厅,有“四椽”“六椽”之分,“六椽”规制宏大,进深开阔。中华水利会馆这“六椽厅”甚是气魄,可惜年久失修,又无人居住,圮毁严重。多年前,村里曾有人把这里当作羊坊,地上遗有干透的羊屎蛋蛋。墙上还散布着许多指蛋大的洞眼,村人介绍说,“文革”时武斗,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那是双方交战留下的痕迹。

这处建筑在泾阳县地面上,产权单位却是省水利厅,如何进行文物保护,据说双方至今都没有商定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就这样撂着。

破败寥落,谁能想到它曾经的辉煌。

渭北水利工程处实际上就是引泾工程渠系工程的指挥部。据1931年陕西省建设厅渭北水利工程处职员名单记载,人员计有:总工程师李仪祉,副总工程师孙绍宗,助理工程师沈济安、傅康庆、徐骏如,技士蔡绍仲、兀士廉、熊遇贤、阎连三、王南轩、贠铭新,工程课课长张介丞,公务员刘哲仁、康凤瑞、吴杰,事务员刘祖礼,会计课课长高仁安,会计员万之铭,事务员刘镇,事务课课长李赋林,庶务员孙象臣,文牍员姚焕,录事姚文屾、王文治、张国权,股员赵佩玉。李仪祉统领协调全局,孙绍宗坐镇现场指挥,这里是战场的中枢,是大本营,运筹帷幄于斯,指挥千军于外,每天要员往来,人出人进,紧张而又忙碌。

但那情景只属于历史的一瞬,时过境迁,此处早已不复昔日盛况。

在王桥镇靠近泾河出山口的地方,有个村子叫岳家坡,这里是当年华洋义赈会的渠首枢纽工程指挥部所在。1931年2月,华洋义赈会在西安和岳家坡设立两个工程处,在西安名为“中国华洋义赈救灾会陕西渭北引泾工程处”,地点在东关外八仙庵东;在岳家坡名为“中国华洋义赈救灾会陕西渭北引泾岳家坡工程处”。塔德是华洋义赈会委任的工赈主任,亦是总工程师,但塔德不常到现场,工程项目具体由驻地工程师安立森负责。人员还有副总工程师兼翻译全绍周,工程师陆尔康,事务主任李广诚,公务员范翌华,会计员金毓良,副工程师唐化成、汤云台,测程夫臧宝铨、王序义,学习工程师王延璋,测地夫魏凤宾等。

在岳家坡村中,有一处“洋房子”,是安立森的办公和住宿地。所谓“洋房子”,也只是窗户为玻璃窗而已,但这在当时的农村很少见,所以村民便以“洋房子”相称。

采访期间,我两次去岳家坡。在村中心小学大门口,我问一老者知道不知道“洋房子”,老者说:“早没了。”说罢,抬手顺着大路往东指去,说:“早年就在前边拐角那里,早没影儿啦!”

岳家坡沐浴在晚春的阳光下,寂然无声。我用想象勾勒着昔时“洋房子”的样貌,眼前浮现出在史料上看到的安立森的照片:头戴一顶毛皮帽,身穿棉袍,腰间扎一条白色的布腰带,站在干涸的土地上凝望着镜头。斯人早已作古,他在这个村子的痕迹已被时光抹去了。

但历史的回声还在,李仪祉、安立森及中华水利会馆,还有岳家坡的“洋房子”,曾经在泾河岸边演奏过轰轰烈烈的乐章,此刻,这乐声依然在我耳旁回荡。

渠线定线开始前,李仪祉电令正在天津整理水文资料的陈靖回陕。

陈靖,别名陈颖波,泾阳崇文太平村人,李仪祉的学生。李仪祉让他回来做渭北水利工程处工程主任兼测量队队长。据陈靖回忆,李仪祉见到他,说:“调你回来负责干渠定线和工程设施,可作速组织技术力量,尽早出发。”陈靖所学多属理论,在实际工程中还没有担过如此重任。李仪祉见他有些胆怯,鼓励道:“理论已经学过,况有这几年的历练,也看到不少河道工程,虚心大胆学着干吧!要知道,世间事只有实际去干,才能明白其中奥妙,做好事业。”又给他交底说:“当然工款还差点。我想土渠我们按计划完成,至于建筑物,先做简易性的。干支渠公办,以工代赈,由全灌区农民做;农渠由农民修,我们做技术指导。待放水后再逐步改善建筑物和排水工程,因工款少,只好放在以后补。常言道,万事开头难,这条渠如能完成,以后的事就好办了,所以现在不能求全责备,况广大的穷苦百姓都在日夜眼巴巴地盼望着。”

1931年1月,农历春节前定线工作开始。

引泾工程队驻扎社树村,陈靖住在姚秉圭家。晚上,姚家人叮嘱他:大灾尾上,农村日子很难过,到处都不宁静,大白天也有拦路抢劫的,夜晚更有明火入室抢劫。测线工作在野外,要多加防备。陈靖是本地人,在定线时便尽量找熟人带领逐村而行,未发生任何事故。渭北工程处负责的总干渠,由王桥西石渠尾起,为减少土方工程量,新渠线尽可能利用旧白渠,裁弯取直而进。定测时,勘线前旗与施测指挥手旗,前后挥舞,花杆标尺远近移动。测量队前后拉了数里长,村里大人小孩从未见过这阵势,测到哪儿都有好奇的人围观,问这问那,很是兴奋和亲热。测量队经过的村庄,几乎每家都有拆房后露出的烟熏黑墙头,在灾荒最难熬的时候,人们拆下椽子檩条卖木头换取填肚子的东西。在咸阳东河边,当时就有一个很大的旧木料市场,当然,这些椽子檩条便宜得可怜。

测量队与多年前曾测量过泾河峡谷的老陆军测量局人员合作,其中不少人都是技术能手。从王桥测起,经过石桥南,东过宝峰寺,再东经横流渠、磨子桥(即唐彭城闸),东南由高陵县南入渭,这是南干渠走线,基本沿用汉白渠故道。这是一项高规格的工程设计,总干渠横断面底宽七米五,顶宽六米,渠道全长五十多公里,可通过流量每秒二十立方米以上。

总干和南干定线、设计完以后,时值阳春三月,土地解冻,正宜施工。

泾惠渠二支渠渠道工地(陕西省水利厅宣教中心  提供)

泾渠工程开工,工赈救济灾荒,消息迅速在关中各县传播,饥民荷锸携锨、推车挑筐从方圆数十里、数百里的地方纷至沓来,短短时间,成千上万之众会聚泾河谷口和渠道沿线。他们个个面呈菜色,有些人已是皮包骨头,但群情激奋,人人摩拳擦掌,表现出十足的热情和干劲。开工就会发粮发款,这是他们救命的活路。来得最多的是扶风、武功、眉县一带的农民,有的一家数口齐来工地。这些县属于宝鸡,泾渠浇不到他们那里,但他们似乎比灌区人更急于投入工地,因为他们那里年馑更为严重,灾情更为惨烈,更迫切需要吃饭活命。

三月的仲山万物复苏,阳坡上的绿草已经冒头,岭头和沟洼里迎春花、山桃花、野杏花已经开得热热闹闹。这个时节是泾河春汛期,也叫桃汛,但上游山涧冰冻尚未融解,春汛还未来,河流依然安静温顺得像披着碧纱的少女,河水碧透,流出山谷后舒展开身段,欢快地向平原流淌。

干渠破土动工举行剪彩仪式。在炸响的鞭炮声中,渠沟䦆锨翻飞,土车往返,夯工号子此起彼伏,夯石高起低落,绞土的辘轳架了起来,土筐上下穿梭,年轻的汉子们在“鹿巷”里你追我赶,渠上渠下一片忙碌欢快的景象。而此时,渠岸两旁的窝棚也开始有炊烟缭绕。那里支着大锅,锅里正煮着饭食,这可是人们梦寐以求的活命食啊!突然,高渠岸上有人吼起了秦腔,唱的是花脸包拯的《打銮驾》——

二一次奉圣旨金殿以上,

要到那陈州地救民饥荒。

叫王朝和马汉听爷言讲,

此一去到陈州不比往常。

众百姓一个个将咱盼望,

盼的是救黎民开仓放粮。

据陈靖回忆,当时工地上也有不少女劳力。他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人很瘦弱,抡着䦆头在渠道里挖土,满头大汗也不知道歇息。一个工程管理人员问一个西府的农工:“你们这是一家人?”农工说:“家里还有一个老妈和一个大女,剩下的都来了。要不是赶上这青黄不接时开渠,我们要度过春荒实在不容易!房地都卖了换成粮食吃了,去冬以来,全靠挖菜根吃苜蓿吊命。我妈写了个杨主席、李厅长的牌位,成天早晚向他们磕头。”

南干渠先开工,随后北干渠工程也开工。北干渠全长十七公里,至汉堤洞分为三条支渠。两条大支渠长二百公里以上,小支渠长一千五百公里以上。

修渠也遇到阻力。在汉堤洞,修渠要拆庙,要迁坟,要占用一些人的田地,自然有人不愿意,其中以汉堤区区长由云生反对最为激烈。由云生到处散布“修渠挖壕,拆庙修桥,浇地捞毛”,意思是修渠坏了风水,断了风脉。李仪祉亲赴泾阳召集县长区长开会,还请了泾阳的乡绅周仲笃、何惠玄、柏厚甫等人。李仪祉在会上慷慨陈词,申明大义,以正压邪,告诉县长要把反对修渠、蛊惑人心的由云生逮捕法办,吓得由云生外逃不敢回家。

1931年12月的引泾工程施工现场(王晓斌   提供)

华洋义赈会负责的渠首工程要比渠线工程艰巨得多,建拦河坝,修隧洞,还有渠首至王桥的石砌总干渠,工程量大,技术也复杂。华洋义赈会停了在其他地方兴建的道路工程,所有工程人员和工具全部转移到引泾工程,全力以赴开工建设。峡谷口修筑土渠的民工就地招聘,开凿山洞的民工则由张家口募集石工五十名,并从美国订购空气压缩机一台、打钻机四台,协助錾石。

施工中最艰难的项目是从挡水坝上游开凿五百米的引水隧洞和其后石渠的开錾。峡谷中的混凝土拦水坝也是工程重点。拦水坝施工具有很大的风险性,因为泾河涨落急剧,变幅大。夏初,李仪祉、塔德、安立森曾赴泾河上游勘查,拟建调节泾河水量的水库一座,但没有确定合适地点。同时,因为需要的工程款过大而未能如愿,泾河水只能任其涨落。

华洋义赈会通过离岸的外国公司订购了数吨炸药,炸药从比利时一路运来,开春时还未运到。安立森找到西安城西的一座小军火库,问他们能不能做炸药,军火库说行,但需要提供省主席的一纸命令。第二天,安立森就带来一份正式文件,上边加盖着陕西省政府的关防大印,还有杨虎城的个人小私章。

安立森需要定制黑色火药,但军火库却说黑色火药已经过时,他们会提供威力更大的新式火药。安立森不熟悉这种火药,先定制了二百公斤。但在试用时,发现这种由红、白两种药剂掺和一起使用的火药极不安全,搅拌时极易发生爆炸,只好退货。安立森转求一家制作爆竹的工厂,爆竹工厂本来不卖火药的,但听说是为修引泾灌溉渠用,当即表示愿意支持。

引泾工程处从美国订购的空气压缩机,通过铁路线运到河南灵宝,再往前没有铁路,只能通过汽车运输。这是一段三百多公里崎岖不平的道路,安立森安排人花了两天时间把压缩机拆卸,分别装上三辆卡车。即便如此,卡车还是严重超载。到了咸阳经过渭河时,本来渡船可以运载卡车,但此时渭河水位出奇地低,河道内有几处暴露的泥潭,有艘渡船就撂在泥潭上,还有一艘撂在高高的河岸上。无奈,只好通过简易渡桥。渡桥用木头搭建而成,尽管不久前做过加固,但看上去仍像要散架一样,很难想象沉重的卡车碾轧上去会发生什么。安立森去找人找材料对渡桥重新进行加固,但当他回来时,发现急不可耐的三名卡车司机正在冒险过桥,卡车慢慢悠悠正在桥上行驶,汽车引擎发出刺耳的噪声。安立森吓得面色苍白,不敢看,双手抱头坐在地上,用混乱的思绪连连祈祷:“主啊,保佑平安……万能的狐仙,慈悲,慈悲……”结果还好,没出什么大事,两辆卡车通过,只剩一辆在桥中间熄火抛锚,人们把绳子绑在前保险杠上,很多人上手,一齐用力把卡车拖过了桥。

张家口来的隧洞工人,开始还不太会用气动钻机打钻,钻机在他们手里旋转抖动,几个星期还看不到效果,但后来慢慢也就掌握了使用钻机的技术。隧洞呈马蹄形,直径约五米,碎石由轻便铁推车推出。工地自备发电机,隧洞里有电灯照明,工人们二十四小时倒班干活,每天进度约两米。峡谷上方填充的炸药把岩壁一层一层炸塌,岩石轰隆隆滚落谷底。在晴朗的有北风的夜晚,泾河峡谷的爆破声可以传到咸阳原上。

拦水坝技术负责人是华洋义赈会中国工程师陆尔康,还有一位是从道路工程项目请来的一位德国人。两人很负责,合作也很好。隧洞开挖出的大量石头被用来修建大坝的围堰,已围住了河床的好大一截。与此同时,朱子桥将军捐赠的水泥,已从灵宝卸下火车,待运到潼关摆渡过河,再由大车从潼关运来。春末已修好一条从西安东交口至岳家坡的汽车路,长七十二公里,专备水泥运输。引水洞总闸门已经在天津加工好。工程采用现代化方式管理,土方工程按乡村分划组织施工,划段包干,工程处负责质量监督和验收,按土方付钱。工程和施工管理井井有条。

但是,也有麻烦出现。

1931年7月7日,泾河突发大水,大水冲毁了拦河坝东侧围堰,并漫过新渠,冲毁了木梳湾渠道,造成了一定损失。

泾河谷口一带草木茂盛,夏季蚊虫特别多。7月底,王桥镇周边疟疾爆发,很快传染到工地上的民工。奎宁粉和药片很快用光,工程处急速发电报按公斤购入奎宁,但仍不敷使用。这种疟疾很致命,奎宁片对有些感染者有很好的疗效,但对有些感染者则不管用,先一天只是鼻孔略微出血,但往往第二天便一命呜呼。工地要求民工在他们的窝棚门上挂上帘子,傍晚时用烟熏窝棚以驱赶蚊子。直到天气转凉,疟疾才被控制住。

引泾老渠上游一段,原来沿河道弯曲而行,总干渠若以旧渠拓宽改做,路线长,费时费工,而且不利于行水,泥沙沉积增多。有些线段距离泾河太近,也不安全。按安立森的设计,这一段须裁弯取直,但让这个挪威工程师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方案却遇到了阻力,阻力来自中国传统的风水之说。

古人认为,凡是有水的地方,无论江河湖海,都有龙王驻守。东南西北四海龙王,即东海龙王敖广、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另有五方龙王、诸天龙王、江河龙王等。龙王在中国民间是妇孺皆知的神,龙王能生风雨、兴雷电,职司一方水旱丰歉。因此,大江南北龙王庙林立,与城隍、土地庙一样,随处可见。如遇久旱不雨,或久雨不止时,民众都要到龙王庙烧香祈愿,以求龙王治水,令风调雨顺。

在引泾设计坝址以下不到三公里的区域内,泾河左岸有三座龙王庙:老龙王庙、二龙王庙、三龙王庙。三座龙王庙建于哪朝哪代,地方志没有记载,已无从考证,但这里的龙王庙香火一直很盛。泾渠引水灌溉,泽润田禾,人们认为这里边也有龙王的功劳,流经他们村前屋后、田间地头的渠水,就是蜿蜒的水龙。“龙不直行”,是自古以来人所共知的常识,可是这个从外国来的安工程师却要龙走直道,这不是冒犯龙王吗?原来这里有好风水,这渠一改,风水被破坏,以后还能安生吗?

1931年引泾工程木梳湾段渠道工地(王晓斌   提供)

当地民众对安立森的“裁弯取直”大不以为然,阻挠执行这一修改方案。安立森无奈,经人点拨,去求助老龙王庙里的道士。

老道士当然站在当地民众一边。安立森反复解释裁弯取直的好处,苦口婆心劝说老道士支持他,支持引泾工程。好在老道士最终听了进去,经过与风水先生商议后,提出在废弃水渠的最高土堆的对面建一座风水塔,天地和谐就不会被打乱。这样一来,张家山居高临下的高度就可以借用,塔镇妖魅,龙有守卫,直渠不会碍事了。安立森尽管心里很不愿意,但还是依从了道士和风水师的主意,由工程经费里支出六十块大洋,用以修建风水塔。

“裁弯取直”工程最难的一段是木梳湾段。这一段渠深坡陡,工段负责人是来自武功的常峰洛,他推着一辆独轮车,带领着他的儿子和一支六百人的队伍来到工地。这是全渠道中最艰难的一段工程,民工们用铁锨和䦆头向下挖掘,渠道底部大多是胶结在一起的砾石,有时需要用炸药才能清理。民工们挑着担子,踩着挖出的台阶往外运土,每担土不轻于二百斤。从坑底到地表有十米高,其中最深一处三十米,每天每人挣三角钱。当时粮价已下跌,春季小米由每斤十一分跌至三分半,麦子登场后,由每斤十二分跌至五分。就是说,一个劳动力一天最少可挣六斤口粮。在月光明亮的夜晚,他们夜以继日地干,从不叫苦喊累。后来工地上在两岸高处架设三脚架,配以滑轮、绳索、筐子,把土吊上又高又陡的渠岸,省了担土挑筐上下往返的苦力劳动,运土效率也大为提高。

“裁弯取直”工程所用的多是从关中西府来的劳工,他们之所以被录用,是因为一开始就承诺会卖力干活。据安立森《恢复泾渠为救荒要策》里记载:“及夏正已过,一九三一年二月之间工人增加甚众。下游工程亦于本年春开始,历春至夏获土工人数,平均三千人,加以石渠桥工及转运等事之工人,惟职员不在其内,每日不下五千人。五月之终以农作正忙,土工人数顿减。所存惟石桥工耳。……农事告竣,工人又䴢集。历一九三一年冬季至一九三二年春季,工人甚多。……而华义赈会之工程则聚中于上游。附近居民大受其赐,显然可见。工程起始时,农田仅有小部耕种,村舍大半空虚,耕牛罕见。及今则田地耕耘者甚广,村舍充盈,人无菜色,牲畜亦多,盗贼顿息。”

工地上也出过事故。一个早晨,常峰洛的儿子坐在吊筐里正往上拉土,绳子断了,人和吊筐一块儿掉到渠底,摔断了脊梁,当场毙命。常峰洛什么条件都未提,只请求工程处给一口棺材,他要把儿子带回老家。第二天一大早,四个武功的民工拉了一辆马车,载着一口新棺材,棺材头上绑着一只白公鸡,穿过工地上片片工棚,穿过正在修建的渠道,穿过王桥街道,踏上西归的路。

半个月以后,常峰洛一行又回到工地。他照旧干活,只是变得不爱说话,人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

还有一个更大的事故发生。

一天,安立森正在拦河坝上查看水泥搅拌和浇筑,突然,看见山谷中升起一团白烟,接着传来很大的爆炸声。不一会儿,就有人跑来大喊出大事了!隧洞里发生爆炸,有人被炸死了。安立森匆匆忙忙赶到隧洞口,只见洞外有两个人跪着爬行,身上血肉模糊,衣服已被烧成了冒着烟的碎片。爆炸是在隧洞口的铁匠铺发生的,火药放得离铁砧太近,铁匠被爆炸的气浪抛到洞外的山坡上,铁匠铺的门被炸塌,门下压着隧洞承建人的儿子,前额塌陷进去,脑浆和鲜血混成一团,四周还有许多散落的钢钻头……

夏日里的一天,朱子桥将军到渠首工地视察。安立森先陪他查看“裁弯取直”工程。

他们从王桥出发,穿过高高的土丘沿渠而上。工程主体已经接近完成,朱子桥被工程规模震撼,他睁大眼睛说:“同这个工程相比,我在满洲修铁路就是小儿科。中国人能干出任何奇迹,的确了不起!”

来到一处延伸段,常峰洛正带人在进行爆破,因为他们遇到了岩石层。听了常峰洛丧子的事,朱子桥尽量安慰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并让秘书宁泽秋给常峰洛十块大洋,让他给儿子买块坟地。常峰洛非常感动,扑通跪在朱子桥面前磕头,朱子桥见状也慌忙半跪在地还礼,两个人谁也不肯先站起来。最后,将军的秘书把将军扶起,一个民工汉子把常峰洛扶起,两人都已经是泪流满面。

在“裁弯取直”工程的起点,朱子桥长久伫立,久久一言不发。这个地方临近山口,地势较高,整个工程面貌尽收眼底。

安立森说:“将军应该在两个月前就到这儿来,那时候干活的人就像打仗的军队一样,不过他们的武器是锹和筐,敌人就是泥土。现在敌人认输了。”

朱子桥看了一眼安立森,颇为感慨地说:“中国人民天生和土地结缘,土地赋予了他们生活的万物,他们不会和土地过不去的,他们在这里只是改变了土地的样子,因而土地就给他们带来了水。土地并不反对被改变样子,为服务人类,土地也不会成为别的样子,只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管这个叫作和平。我们把土挖出来,在土里挖洞,或者我们用土造房子,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巨大壮观的建筑。最终,它们都会重新变成泥土。远方的张家山蜿蜒向前,终没于土地。工程师大人,老朽肯定很快就要归于泥土了,你也必将安心地归为泥土。佛祖就是这样教化我们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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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简介

白描,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玉文化学者,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驻院作家。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现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佛造像专业委员会会长,兼职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教育之外,长期从事玉文化研究和玉雕艺术评论工作,出版和发表玉文化专著《翡翠中华》《中华玉文化与中华民族精神》《中华文化的尊荣徵徽》《玉演天华》等。连续多年主编《中国玉器百花奖获奖作品集3》并担任总鉴评,多次主持全国性玉文化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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