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赵文卿作品

父子一场

赵文卿(河南)

父亲临终那一刻,我就坐在他跟前。那是一个秋收后的下午,秋风沙沙扫着院子里的落叶,玉米、大豆、花生已经收打归仓。父亲气息奄奄,已经哈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在一阵难捱的静默之后,父亲最终去了,最终如同玉米、大豆、花生一样,被大地收归“仓”里,没留下只言片语。

父亲患的是胆囊癌。在市医院做手术,腹部被划开一个长长的口子。口子划开了,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已经没有头绪,无法摘了、切了。医生像拉开了一个拉链,见里面群“癌”乱舞,赶紧又把拉链拉上了。医生建议我们保守治疗。吃药,输液;化疗,放疗。折腾一个多月,医生又建议我们回家静养吧。而父亲也被折腾够了,就同意回家静养。

可一回到家,父亲就感到情况不妙,后悔了。他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住院期间,我们悄悄给父亲准备了棺材,锯开的松木板晾晒在院子里。瞒是瞒不住的,尽管我们事先给父亲打过“预防针”,说提前准备棺材,是为了“冲喜”。“喜”冲了,病就好了。我们还举例,说村上某某某,都快咽气了,棺材都扣好了,可一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父亲半信半疑,瞟一眼散落在院子里的棺木,回到堂屋,躺到我们已经为他铺好的小竹床上。

当天晚上,我躺在傍边沙发上陪父亲。

半夜醒来,我瞥见小竹床上没有了父亲,赶紧起来。推开堂屋门,外面月光如水,秋虫啾啾,只见父亲和衣躺在一块大的棺木板上。我悄悄走近,父亲并没睡着,两眼似闭非闭,仰望着夜空。夜空几颗明亮的星斗,眨动着眼睛,似乎也在看着父亲。见我过来,父亲勉强撑起身子,坐起来,摸出一颗烟点上。父亲一生不酒不赌不棋,唯喜烟。很早的时候,父亲吸的是拿废作业纸卷的“喇叭头”,后来是自制的“白包”卷烟。条件稍为宽裕,父亲开始买烟吸。不过都是些几毛、一块两块的劣质烟。我们姊妹几个成家之后,父亲开始吸五块钱以上的烟。五块钱以上的烟,在村里算是“好”烟了,拿出来时,与其他人三两块的烟相比,父亲就很有些自豪感。父亲常挂在口头的话是,人啊,能抽烟说明身体没病,哪天不想抽了,身体就一定出了毛病。父亲生病期间一直没断烟,哪怕不想抽,哪怕抽两口再摁灭,也一直坚持抽。我知道,父亲是想以此证明他没病,或者他的病并不严重。换句话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得了病。

父亲抽了两口,咳咳起来。我说,伯(我们那里对父亲的称呼),不想抽,就不要勉强了。父亲摁灭烟,两眼茫然,求助似地问我,咋弄哩?在父亲眼里,我是个有学问的人,懂得多,父亲问我是信任我,是让我给他指条生路。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很想成为神仙,吹口仙气儿把父亲的病吹跑。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父亲已经到了癌后期,回来时医生交待,回去该好吃好喝,尽量满足老爷子的要求吧。咋弄哩?父亲问我,我咋回答?

一阵秋风吹过,树影婆娑。秋虫长一阵短一阵继续啾啾鸣唱着,没有歇息的意思。父亲一生务农,按他常说的,是草木之人,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在我心里,父亲是了不起的。他跟我母亲同甘共苦,把我们姊妹六人拉扯大,供我们上学,同时勒紧裤腰带,先后三次翻盖房屋,其间的辛苦、心酸,是我们难以想象的。父亲为了节省,不舍得买二分钱一粒的打火石;父亲为了让我们吃上新鲜的火烧,天不亮去漯河卖牛,来回一二百里,半夜赶回来怀揣留有余温的火烧,把我们叫醒;父亲五更起床下地犁地,临走还不忘记为我们掖掖被角;父亲喂牛,喂猪,喂羊,在母亲去世后的几年里,为不给我们添麻烦,坚持独居在家,学会了做饭、洗衣。养的羊春节时杀掉,为我们各家分得一些……

我咋说哩?我望一眼深邃、茫茫星空,只好给父亲讲星星。我说,伯,您不知道,宇宙是无边无际的,有行星,有恒星,有太阳系,有银河系,有河外星系。人啊,在宇宙里是渺小的,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几乎看不见摸不着。父亲似懂非懂。我这样说,只是想让父亲心放宽一些,想开一些。我说,伯,我在一本书上看过,人去世后,他的身体埋进了土里,灵魂却飞到了宇宙里。我们看到的这些星星,说不定上面聚集着多少人的灵魂哩。父亲听了,仍是叹口气,说,咱回屋睡吧,天都快亮了,你也别着凉了。

我知道,讲这些父亲听不懂,也不相信。他只知道“人死如灯灭”的道理。

以后的日子,我开车拉着父亲到处转转。村里,田间地头,镇上,水库。每到一处,父亲看得很认真。村里的池塘干涸了,那几棵大柿树也早已被砍伐了;北岗有点往南滚了,原先岗尖上的几亩地很高,现在似乎有点平了;集镇变化很大,以前常去赶集卖猪娃,只一条街,现在好几条街,几乎认不出来了;到了竹园水库,父亲趴在大坝围栏上,远眺。父亲说起水库里面的鱼,说起修建水库的往事……我心里清楚,父亲心里也许也清楚,他,可能是最后一次到这些地方转转了。

一天一大早,父亲说他想喝羊肉汤。父亲已经很少进食了,往往喝小半碗或几羹匙就不喝了。我们鼓励父亲,咬着牙也要喝,喝了就有抵抗能力了。父亲就再喝几口。父亲从没主动要求吃过什么。听了父亲的话,我赶紧驱车去了街上。

去了几家餐馆,问问,都没有羊肉。只有一家,门前拴了一只羊,问是否宰杀。说,杀,但得晚些时候。又去几家商场,也均告知,没有。奇怪了,偌大一个集镇,咋就没有卖羊肉的呢?打电话问大哥,大哥说,别管了,一会儿让你嫂子去买。我不甘心,快到晌午时,又回到拴羊的那家餐馆。一看,那羊还拴在那里。再问,说,杀羊的人没来,要等到下午。唉,我只好两手空空,回到家里。

不一会,大嫂回来,兜了一兜瘦瘦的羊排回来。我问大嫂哪买的,大嫂说在一个偏僻的胡同买的,肉已经卖完了,就剩下一些排骨。我们赶忙开锅,给父亲熬羊肉汤。

父亲喝了两口,咂摸咂摸,又喝两口。羊肉的清香气味弥漫着,一口一口,父亲竟然把它喝完了。

回家的这些日子,一直由一位村医为父亲输液。止痛,止烧,消肿。对于治病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偶尔一天半天不输,父亲就会问,今咋不输了呢?父亲大概认为,能天天输水,病就有治好的希望。水输多了,父亲的胳膊和腿越来越浮肿。尤其腿部肿得厉害,薄薄的一层肉皮,像蝉翼一样透明。常言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就是说,人老了,病了,男的怕脚腿部像穿了靴子一样肿胀;女的怕头颈处像戴了帽子一样。这些都不是好征兆。父亲心里应该是清楚的,但他不愿意相信。到后来,父亲的腿脚胳膊,被针扎遍了,肿胀得扎不到血管上了。终于扎上了,还得时时提防跑水。

最后几日,给父亲输的是高蛋白,维持生命。可买来的几瓶高蛋白没输完,父亲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父亲万般无奈离世时八十一岁。说不上高寿,也说不上短寿。但他的去世,每每想起,我心里依然难过,难过中隐隐有一种扎心的疼。疼得忍不住了,溢出来,变作两行热泪。

人生一世,草木一生。但我宁愿相信,人死后会留下灵魂的,至少会留下一些让活着的人怀念的东西。有人说,人死了并非真正的死,死后没人去祭拜、去怀念才是真正死了。按这种说法,父亲并没有真正的死,至少还要活几十年。等到我辈,等到我的下辈,一直等到没人去父亲坟前祭拜,去说到、提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才真正死了。我想,父亲生前的好处,我们会一直记下去的。

我还宁愿相信,如我跟父亲说的,人死了灵魂会飞到宇宙某个角落,聚集在某个星球上,静静看着活着的人。只是信息不相沟通罢了。如果这样,当某天我的生命不再,灵魂飞向宇宙,聚集在某个星球上的时候,而又恰巧与父亲的灵魂相遇,我会对父亲说,伯,我没骗您吧?在地球上我们父子一场,在这里我们的灵魂仍是父子,而且是永远的父子!

【作者简介】赵文卿,男,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乡村教师。有作品在《微型小说选刊》《百花园》《奔流》《天池小小说》《小小说大世界》《参花》《金山》等刊物上发表。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校园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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