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诗话】山东莘县∣王梅芳：一生襟抱与山开 ——赏析弓车老师诗歌《曹植》
王梅芳
——题记
曹植，从来不是一个令人陌生的名字。他是让飞扬跋扈的李太白“窃慕高论”的“仙才”，是视死如归的白马少年，是胸怀大志的曹家公子，更是挺直的脊梁和最标致的建安风骨。从《白马篇》到《野田黄雀行》，从《箜篌引》到《七哀诗》，从《美女篇》到《洛神赋》，我们吟诵他的诗句，感慨他的才华，却很少去理解他的不甘与孤独。与同被列为“仙才”的太白、东坡相比，子建似乎太遥远，也太飘渺了些。
于是我读到了弓车老师的这组《曹植》，看着他理解、剖析、赞美属于自己的神明，似乎懂得了跨越时空的灵魂相交是什么样子。
他懂他的“八斗才思惊天地”。钟嵘说曹植“骨气奇高，词彩华茂”，这之中有洛水之畔温婉清新的美人女神，有史学家与文学家争论不休的皇家秘辛，有不知真假却是上好谈资的风流韵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神女如此动人，却只是虚无的精神寄托罢了，最后也只得黯然分别。但这“洛神”却因一阙赋，以永恒之姿留在了历史的画卷之中，“她于是就成了洛神/你的洛神也是我的洛神、他的洛神/在你诗的水面上凌波微步/在你赋的波浪上罗袜生尘”。
这之中更有“白马饰金羁，联翩西北驰”的“幽并游侠儿”。曹植从不只是一个天资高绝的诗人，也从未想过只做一个诗人。身为一代枭雄曹操颇为看重的儿子，他与他的父亲一样，渴望建功立业、匡扶天下。随父北征乌桓时，看到曹操统帅的汉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敌军，年少的曹植热血沸腾，挥笔而就名震千古的《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游侠儿也是他对自己的寄托，而那时，他不过16岁，诗文之中，已见滚滚风雷之音。建安十六年，刚刚及冠的曹植随父亲西征洛阳，见昔日繁华的洛阳城在战火中化作废墟，断井残垣，国计凋零，深受震撼的曹植坚定了立功垂名之志，在给好友杨修的信中，满怀抱负的少年说自己要“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在我看来，这不是追名逐利的政治企图，更像是救国救民、悲悯苍生的英雄主义。即使后来被贬至贫苦的海边，他也能于自己的困苦中看到底层百姓的艰辛，为他们写下一首慷慨激愤的《梁甫吟》。弓车老师写：“你扬鞭/却抽在了那个朝代身上/魏国,为此流出了血/建安的文字/被染红了/最硬朗的一部分”。他读懂了诗中的秋风与傲骨、沧桑与质感，读懂了一个坚强的战士，而不是柔弱的文人。
他懂他的“身后是非悬日月，眼前得失等云烟”。宋代敖陶孙在《诗评》中说“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杨修说他的才情缘于“体通性达，受之自然”，《三国志》评价他“任性而为，不自雕励，饮酒不节”，一切似乎都已表明他更适合做诗酒风流的才子，而非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如弓车老师所言，“你在那块隋碑上以四种形象现身/一会儿是金文，一会儿是隶/一会儿是草书，一会儿是篆/你就是不肯以楷的面目示人，那太端正/那不是你的性格和气质”。
金文锋利，隶书平和，草书潇洒，篆书古拙，一笔一划，率性而为，风流自赏。于是，他借酒兴乘王室车马驶于禁道，后更因醉酒未能带兵救曹仁，使他从世子之位的最佳人选变成了再也不得重用的“闲人”。这位“生乎乱长乎军”的公子，身处草莽心系庙堂，他只能写诗：写《赠白马王彪》，写《野田黄雀行》，写《七哀诗》，写《美女篇》，这之中有愤怒有悲慨，有哀叹有祈求，“你的毛笔挥动起来，就是一场秋风起兮/你的墨点不用过滤，现在落在羊茂台上/溅湿了东阿的草木和庄稼/渗入地下，就是文泉、文脉”。失去了尘世中的王位，但在诗歌的王国里，无数心怀柔情与热血的人为他加冕称王，“这座82米高的鱼山，从此成了诗歌王国的玉玺”。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或许就如“位列王侯实为囚徒”的曹植。所以他写游仙诗，“翱翔九天上，骋辔远行游”，幻想挣脱束缚，自由自在；所以他在鱼山上创“梵呗”，“大地之上没有了你的位置，你就在空中/在空中找到了无限”。数千年来，帝王将相尽归尘土，并无多少人被熟识、被纪念，但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略读诗书的人，都必然知道“曹植”这个光彩照人的名字。
千古风流有诗在，一生襟抱与山开。纵人世艰辛、仙道渺渺，至少还有一方精神的领土，广袤无垠，万古长青，收留并善待着每一个如曹植一样自由而孤单的灵魂。
附诗歌：
曹 植
弓 车
一
请暂时忘却时间，忘却你的行走方式
你可以从青铜中抓取出一把剑
配上一匹白马①
从你的诗里逃出
你扬鞭，却抽在了那个朝代身上
魏国，为此流出了血
建安的文字，被染红了
最硬朗的一部分
是这样嵌在大地上的：
你一一抚摸过，捡出了
里面枯萎的花和草
捡出了里面的瓦当和媚眼
把风，是秋风，吹入笔墨中
把骨，是能够敲响如柝的骨，植入笔划里
以至于现在，就是此刻，我写出的横竖撇捺
其实，就是你横一根，竖一根
交叉叠加的骨头
有人说，我的诗有质感，还有些许沧桑
这秘密，其实很简单：
这是从你体内偷出的呀
二
火焰作为饰品，在涅槃时化为花朵
宓妃在那一天捏在了指尖
她于是就成了洛神
你的洛神也是我的洛神、他的洛神
在你诗的水面上凌波微步
在你赋的波浪上罗袜生尘
而你，却在时光的青苔上滑倒了
背负着的词句和理想撒了一地
你不再收拾行囊
你于此时听到了大地的心跳
你爬了起来
一只绣虎开始在中华大地上行走②
忘却了以前的行走方式，不是暂时，而是永远
三
我在鱼山之巅听风
我在羊茂台观雨③
是距你倒地近两千年之后
现在是春天，但鱼山在春天刮的是秋风
你的毛笔挥动起来，就是一场秋风起兮
你的墨点
不用过滤，现在落在羊茂台上
溅湿了你的王国，溅湿了东阿的草木和庄稼
渗入地下，就是文泉、文脉
其实，我今天就看到你了
你在那块隋碑上用四种形象现身④
一会儿是金文，一会儿是隶
一会儿是草书，一会儿篆
你就是不肯以楷的面目示人，那太端正
那不是你的性格和气质
其实，像黄河夺小清河入海一样
我已被你夺走
在你的诗歌里穿梭，脱离了时空的限制
所以，现在
我反身，再将你拦下来
不要惊惧，我是着青衫的人
我手中没有权杖，没有刀和剑
我将你拦下，要告诉你：
你失去了王位
而这座82米高的鱼山，从此
成了诗歌王国的玉玺
四
不妨将黄河再撑宽一点
让你的血流得更快
不妨把黄河南岸的那些山再往南推一推
腾出更多的空间
存放你胸中的块垒
你说，不，不！你在这里
在几十米见方的地方，听到了最初的梵音⑤
大地之上没有了你的位置
你就在空中
在空中找到了无限
无限的疆域，无限的自由
你在梵呗里漂浮着，不用骑白马
也不用抽出青铜剑
你巡视着属于你自己的王国
你的微笑，在“闻梵”处开花了
是淡淡的金色，一如秋日之菊
五
请允许我
将天下，那时的天下和现在的天下
一并放入你的八只斗中⑥
再请允许我，允许我搀着你
只走七步
从所有的诗里走出来⑦
走出你的四十岁
走到没有了天下的天下
让我把你的青铜剑摘除
将你的白马拴在我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上
还要请你允许
让我用你被挖得空空如也的墓坑
做我这首诗的句号
六
从结束处开始。从句号开始。从空开始
梵音袅枭
是你我放牧的羊群
注1，曹植有诗歌《白马篇》。
注2，曹植才思横溢，被美称为“绣虎”。
注3，曹植读书处。
注4，曹植墓侧矗立一块石碑，杂用篆隶、金文和楷书，记述了曹植的生平、祭祀及有关情况。
注5，曹植在鱼山创制了佛教音乐“梵呗”。
注6，谢灵运：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注7，曹植七步诗。
弓车，本名张军，山东聊城东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山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聊城市作家协会主席，聊城市诗人协会会长。著有诗集《走出伊甸》《走过田野》《采薇与抽刀》《风之后，雨之后》《平芜尽处》《行板》，中短篇小说集《天籁》。作品曾获山东省文学最高奖第二届“泰山文学奖”。
作者简介
王梅芳，网名缘分天空，中共党员，大专学历。爱好诗歌和散文及读后评论写作，聊城市作家协会文学评论委员会副主任，《鲁西诗人》期刊特邀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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