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军 || 穿越上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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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左军,1966年1月出生,枞阳县第三中学教师。教学之余,偶有心得体会也会诉诸文字,发表过一些散文。
穿越上码头
上码头位于枞阳县城的西南角。她背倚达观山;从西北方向迤逦而至的奔流不息的长河,如臂弯般紧紧地揽住她的西南面,再向东穿过枞阳大闸,注入到浩浩荡荡的长江。
我的第一次穿越上码头,是在三十多年前,与女朋友一道。那时,我在乡下工作,女朋友在距离县城西南十公里的一家集体企业上班。
在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后,我陪同她一道前往她工作的企业。我们在县城下了客车,步行了一段路,便来到城西南角的上码头——去她那儿,穿越上码头是捷径。因为是下午,彼时的上码头,留给我的印象无非是几条铺着暗红色条石的狭长街道,和一排排低矮的、杂乱无章的临街店铺。
(网络供图)
后来,我们结婚了。在结婚之前,我又与她一道,共同穿越过上码头,并在上码头往东北角的一家照相馆里照了结婚照——我穿的是一件那时流行的银灰色风衣,显得很精神;她穿的是一件崭新的紫红色呢子外套,自然很漂亮。
也许是沉浸在喜悦之中,也许去的时候是上午,我印象中的上码头,似乎比第一次多了些“热闹”和“生机”——铁匠铺子里的炉火,和铁锤击打在铁砧上有规律的响声;商铺里面花花绿绿的物品,和铺子前面录音机(当时很稀罕)发出的乐曲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买者与卖者,和他们之间讨价还价的乡音。
当然,也有从容淡定的老者或闲人。他们或平和地出入于茶楼酒肆之中;或俩人气定神闲地对坐于马扎之上对弈,轻敲着棋子;或一人向阳,窝在藤椅里,专注地看着一本发黄的毛边书……
(网络供图)
再后来,我们一年两次,必定要穿越上码头——风里雨里,我们都得到县城乘车赶往安庆,去参加春秋两季的“自学考试”。年青的我们,求知要紧,行色匆匆,也就无暇去深入感受上码头了。
当我们有了孩子后,穿越上码头几乎成了我的功课——每逢节假日,我都会从乡下搭乘公共汽车来到县城,再在上码头菜市场买上活鱼和时新蔬菜——上码头临河又滨江,鱼是很鲜美的;而河对面、江对岸洲上的蔬菜丰美而鲜嫩——径直穿过上码头,搭乘三轮车或坐上船去妻子所在的工厂。
也唯有在乘船的时候,我才知道上码头不只是地名,原来还是真正的“码头”!穿过上码头一条同样铺着条石的狭窄的通往长河边上的小巷,下了河堤,便可以坐上前往妻子所在单位的机帆船。
船到河心,回望上码头,我发现,上码头临河的堤岸很长,它所面对的水域竟也是如此的开阔!只是,彼时它临河的一面,有些破败,也有些落寞,傲然孤立在县城的西南角。而在它的东北边,一座新城,正悄然地、渐渐地兴起。
船行水面,水往下流。河水的欢唱,船只经过对岸梅岭时所仰见的美景,以及上游愈来愈开阔的河面,让你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而在长河的那一头,妻子正抱着孩子,手搭凉棚,等候着我的到来!
(作者供图)
几年后,我调到了城里,妻子也调到了城区。我们厮守在一起,便很少再去穿越上码头了。
偶尔去过几次,也仅仅只是加深了对她外观上的整体印象,比如说:她由后街、中街和河街三部分组成,各街之间由众多的小巷联通;临街多个体商铺、手工业作坊和集体企业;民居大多低矮,地面阴暗潮湿;灰白色外墙的明清建筑,醒目地点缀于其间;后街附近的公安局、看守所及县委县政府已逐步搬走,留下的老办公处所也近乎于荒废……
此后的二十多年,我们忙于工作,也忙于生活;我们只会在新城区转悠,我们也只会在“高大上”的商场里购物——我们似乎忘却了上码头的存在!
直到今年的重阳节,在听说上码头纳入政府拆迁改造计划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已经不再年轻的我们,才百无聊赖地前往上码头,去看看拆迁和改造的近况。
偌大的上码头,几近废墟!已拆迁的人家,或人去屋空,或残垣断壁;未拆迁的少数,或门前冷落,或斑驳的墙体上写着大红的孤零零的“保”字——政府的规划中,上码头因其历史文化的厚重而做保护性地拆迁改造。
踏着那被工人挖起、重又铺在翻修过的街道上的麻石条,我们穿越着中街,穿越着后街与河街,也就穿越起上码头那悠久的历史和盛极多年的过往……
上码头历史悠久,自汉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置县时或许就已经存在了——她背倚的达观山上留有纪念汉武帝的“射蛟台”或许就是明证。
达观山上不仅有“射蛟台”,还有曾任枞阳令的东晋大司马陶侃留下的“洗墨池”和后人为纪念他而建的“陶公祠”、“惜阴亭”,还有王安石的“钓鱼台”,以及黄庭坚的读书处之“达观亭”——达观山上弥漫的文气,浸洇开来,自然也就是一心向学的枞阳文风和绵延不绝的桐城文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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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上码头的鼎盛时期是在明、清时代。
在陆路运输非常不发达的农耕时代,水运是人们出行的主要方式。而位于长江之滨的上码头自然就成为那时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由此,可上溯大别山东南麓的庐江、舒城、岳西等内陆诸县,下至开风气之先的芜湖、南京、上海一带。
人们运输的不仅是货物,还有先进的思想和文化。
明朝时期,隶属于桐城县的枞阳即与南京属同一地域文化板块。而上码头,也自明代起,即为一处繁华的商业和文化中心。而建于此地的“辅仁会馆”,也成为了枞阳文化的源起。
据《桐城县志》记载:“明初桐城地属畿内,易得风气之先,县人竟相以读书为进取之阶,学风渐盛。”明代中期,邑人何唐(正德进士,曾官至浙江按察使司提学副使、翰林修撰、兵部主事、郎中等)因不满朝廷腐败,辞官归里后以讲学为业,首开结社讲学之风。
而后来被尊称为“桐川三老”的赵鸿赐、童自澄和方学渐则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位于古镇枞阳长河边上码头的“辅仁会馆”就是由童自澄先生创办的,它与方学渐后在桐城龙眠河畔所创办的“桐川会馆”在古桐城大地上遥相呼应,为后世“桐城派”的出现播种,培土,施肥,浇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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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童氏宗谱》记载,童自澄(字定夫)立社于“永利寺古道巷,月三会其学,以‘良知’为宗,前后历二十余年”,至万历二十一年(时定夫公六十四岁)才“相与醵金卜地,于射蛟台下筑馆,曰辅仁”。“辅仁”即“培养仁德”。
童先生曾曰:“余惟孔子之教,以仁为先,会子求仁以友。为辅仁者,人也。合天下为一人而后可语仁,故君子之当仁与天下共当之。”其观点与孟子的“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学渐在《定夫公传》中说:“学渐频至其馆订正新知,定夫亦时来桐川相为枹鼓,尝惠书。”在诸子百家和程朱理学的影响下,他们主要讲授性善之旨、经世之义。
童自澄还在阳明学说及泰州学派中吸取营养,并首倡“心学”。一时学者如云,名流汇聚,学风大盛,致方园百余里百姓人家以“贫不弃书”为家训!
张英的曾祖父张淳,曾为“辅仁会馆”题匾,曰“江滨邹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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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童先生的弟子钱至立在童先生之后继续讲学二十余年。
此后,钱至立之子钱澄之从上码头频繁进出,并走向了反清复明的战场,也走向了南明清初的诗坛。
此后,方学渐之曾孙方以智从上码头频繁进出,并走向了江淮、吴越,也走向了哲学和自然科学的殿堂。
此后,方苞从这里进出,刘大櫆从这里进出,姚鼐从这里进出。
此后,一代又一代的枞阳才俊,薪火相传,从这里进出……
他们走出上码头,走出枞阳与桐城,也走出中国,走向世界!
正是盛于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讲学活动,使得后来的枞阳学馆林立,书院迭出,学风浓郁,文风日炽。以至于清史总纂马其昶先生在《桐城耆旧传》中称:“城里通衢曲巷,夜半诵声不绝;乡间竹篱茅舍,清晨弦歌琅琅。”
浓郁的学风与日炽的文风,进一步促使枞阳乃至皖江流域在明清时期人才辈出,成为中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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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位于上码头的“辅仁会馆”,也因此作为文化坐标,将枞阳指向了文化昌盛的乡邦!
据《安徽100位历史文化名人》记载,这100位历史文化名人中,为枞阳籍的达11人。
1955年到2019年,枞阳籍“两院”院士高达8人之多!在安徽省各区县中实属罕见。
……
今天,站在高楼顶上看上码头,它竟然像一个巨大的胎盘!而那长河、长江则像是一条连绵不断的脐带。在水路交通发达的年代,它吸收了外界多少优秀的文化,滋养了多少优秀的枞川子民;又向外界输出了多少新鲜的血液,贡献了多少枞阳人的智慧!
流连于上码头的麻石街道、背街小巷,盘桓于上码头的残垣断壁和得以保留下来的古老建筑之间,内心有着不舍,却也感到欣慰——拆迁走的居民定会住上环境优雅、宽敞明亮的新居;而保存下来的建筑,也定会在政府的规划改造下重新焕发出生机,让枞阳人永远留住“乡愁”,记住历史!
披着夕阳,手拉着手,我们又双双攀上了上码头与长河之间的护城墙。一边是清澈如明镜般闪耀的经年不息的长河水,一边是沐浴着夕阳余晖、已呈现出部分改造场景的宁静而详和的上码头。
夕阳拉长我们的身影,并将其投射到上码头正在改造的广场上。
(作者供图)
在拆迁改造的区域,枞阳特教学校(原枞川小学,现聋哑学校)依然立于原地;其近旁的枞阳小学(“辅仁会馆”、“陶公祠小学”的旧址),也依然存在——校内高大的老皂荚树,浓荫蔽日;校南大门旁的那口历史悠久的老井,水源不断;而在达观山东北面的原枞阳中学(前身为桐城私立四毅初级中学、现为枞阳二中校本部)已迁至新城!
在上码头的东北部,一座气派的、数倍于老城的新城已然崛起。
站在高高的护城墙上,目随静静东去的长河、长江,扫视着迤逦而东、而北向的城区,我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一种血脉偾张如泉涌般的感受,一种破茧而成蝶般的兴奋,内心深处也就情不自禁地迸出:
“上码头,我们的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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