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邦妮老师

在广西大学,和邦妮老师的惟一合影。

下雨天,在书房整理旧书,无意间翻出一本《文学杂志名录》(DIRECTORY OF LITERARY MAGAZINES),编者为美国文学期刊委员会(Council of Literary Magazines and Presses),不由得痴痴地发了一会儿呆,仿佛在大街上撞见了失散多年的老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书是邦妮老师寄来的,地址忘了,也许是俄亥俄州吧,扉页用圆珠笔写着一句话:“深寄厚望!”(with great hopes and expectations)还夹有一封写在卡片上的信,日期是1994年12月5日:

Dear Xu Qiang: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your fine letter.I am happy to have news from you.

Here is a book with many names and address of literary journals.I have marked a few entries which may have a special interest in your work.I know very little about these magazines,and I believe it may be difficult to become published.However,I wish you great luck,and I hope you will find this useful.

The Panwang Dance is interesting.Do you attend?

Best wishes,

Bonnie Mesinger

亲爱的徐强:

惠函收悉,很是高兴。

寄上一册书,内有不少文学期刊的名字和地址。我标记了一些条目,也许是你特别感兴趣的。我对这些杂志所知甚少,并且深信发表文章不易,但我祝你好运,希望这本书对你有用。

盘王舞很有意思,你参加了没有?

谨致

最良好的祝愿!

邦妮·米星儿

信不长,寥寥数语,但我在十多年后再次读到它,却是既喜且愧。我与邦妮老师分别后,再无相见之期,没想到还能找出她给我的书和信,聊作纪念。惭愧的是,这么多年来,我连中文都学不好,更不用说英文了,想起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宏愿”,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我在信上对她说了些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是复印了几篇我在报屁股发表的所谓杂文、随笔给她看,反正她也看不懂,总之觉得我是一个貌似“了不起”的学生就是了。大概我还向她介绍了中国的一些民俗与节日,其中有瑶族的盘王节,所以她说盘王舞挺有趣的,问我有没有参加。

我和邦妮老师相处的时间很短,只有一个多月,但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受益匪浅。1994年夏天,我在广西大学参加英语暑期班的学习,教我们的两位老师都是美国女士:一位是简·奥尔古德(JaneAllgood),身材肥胖而白皙,嗓门高亢,声音可以穿透几间教室的墙壁,她一边上课,一边在教室里来回走动,不时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巧克力和饼干,分发给我们;另一位,就是邦妮老师,中等身材,略偏瘦,喜欢穿白色短袖配黑色裙裤,她不像简那么好动,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但是笑容灿烂,和蔼可亲。

邦妮老师上课很认真,从语音、语义到遣词造句,反复示范、讲解,一丝不苟,直到每个人都明白为止。为了提高我们的口语能力,她常常让我们念一些绕口令,由慢到快,从简单到复杂。有时候因为语速太快,同学们驴唇不对马嘴,乱成一锅粥,于是哄堂大笑,前合后仰,邦妮老师也忍俊不禁,跟着我们笑成了一朵花。有一次,她在课堂上埋怨说:“我真羡慕你们啊,上课说英语,下课说中文,我一天到晚只能说英文!”她那么卖命地教我们,大概是想让我们迅速掌握英语,好和她聊天解闷吧,免得我们用中文打趣的时候,她只能无奈地站在一旁干瞪眼。

分组辩论是邦妮老师喜欢用的教学方式。每次拟定一个议题,把我们分成几组,自由讨论、辩驳。每个小组各自起一个个性化的名字,便于记忆。为了在名字上压倒对方,有的小组命名为“老鹰”,有的命名为“猛虎”,有的命名为“鳄鱼”,当时,美国总统克林顿刚上台不久,有的同学干脆把自己所在的小组叫做“比尔·克林顿”,恰好“克林顿”小组又在辩论中输了,于是大家齐声欢呼:“克林顿输了!克林顿输了!”邦妮老师不以为忤,只是看着我们眯眯地笑。又有一次,讨论的题目是“资本主义的弊病”,同学们很兴奋,争相发言。有的说,资本主义金钱至上,有的说,资本主义人情冷漠,有的说,资本主义剥削严重,有的说,资本主义贫富悬殊,有的说,资本主义民主虚假,有的说,资本主义容易爆发经济危机……邦妮老师从来不会打断我们的发言,而是耐心倾听,并且鼓励大家说:“你们用最简单的语言,说出了最深刻的道理。”她在辩论中最常说的一个词是why(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得出这个结论?为什么你选择这些论据支持你的观点?等等。

除了分组辩论,还有自由演讲,题目、内容不限,任意发挥。我的演讲大多与文学有关,比如鲁迅和《阿Q正传》,我知道自己有很多提法和通行的翻译不一致,但邦妮老师似乎还听得明白,不时点头表示赞同。有一次,我谈到了安·贝蒂(Ann Beattie)的小说,邦妮老师大为惊讶,当即插话说:“我刚在美国听过她的演说,她曾经到我们学校来访问,你竟然知道她的大名!”其实我并不清楚安·贝蒂是新现实主义小说的重镇,在美国享有盛誉,只是凑巧读过她的几个短篇,所以随便谈了几句感想。又有一次,我聊起小时候在乡下替别人看果树,结果因为饥饿而“监守自盗”,偷吃了不少,大家听了哈哈大笑。后来我收到了邦妮老师的学生写来的一封信,才知道邦妮老师把我的这段演讲录了音,在课堂上播放给学生听,引起了他们的兴致。那些生活在国际大都会中的年轻人,对一个发展中国家的乡村生活,定是充满了好奇的遐想,所以在信中用了一个动感十足的词dig(挖),希望可以穿越地层,从彼岸一直“挖”到此岸。

暑期班一结束,邦妮老师就回美国去了。临走前,我送了她一盒磁带,是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并和她在校园里合影留念。不久,我就收到了她的来信,还有我和她的照片。她知道我喜欢文学,喜欢写杂文与评论,又大概是因为我夸下过用英文写作的海口,所以她后来给我寄了一册《文学杂志名录》,并且用标签纸在《科罗拉多评论》(COLORADO REVIEW)等条目上作了特别的标记。再后来,由于我在小地方工作,与国外通信殊为不便,我和她的联系就中断了。

这些年来,混迹红尘,庸庸碌碌,常有虚度光阴之慨。但我从邦妮老师身上学到的东西,没齿不敢有所忘:一,无论你面对的是谁,你都有说话的自由;二,尊重你的辩论对手,多问为什么,解释为什么。

不知道在遥远的异国,邦妮老师是否还记得那个曾经做过“文学梦”的年少懵懂的中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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