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中的《楚辞》

萧统编纂《文选》,在卷三十二、卷三十三选入了《楚辞》十七首。分别是《离骚》、《九歌》四首(《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以上卷三十二)、《九歌》二首(《少司命》、《山鬼》)、《九章》一首(《涉江》)、《卜居》、《渔父》、《九辩》五首、《招魂》、《招隐士》(以上卷三十三)。自《渔父》以上,题屈平(即屈原)所作;《九辩》《招魂》,题宋玉所作;《招隐士》,题刘安所作。时间跨度从楚国到西汉前期,臻选了《楚辞》书中较为优秀的作品。

《文选资料汇编·骚类卷》

在《文选》定稿之前,《楚辞》最为重要的结集,就是东汉王逸所编纂的《楚辞章句》。在此书中,王逸不仅汇编了屈原、宋玉、景差、贾谊、淮南小山、东方朔、严忌、王褒、刘向等人作品,而且为之作注,划分章句(书名即由此而来)。自王逸之后,《楚辞》的文本形态才固定下来,摆脱了在秦汉更为常见的单篇流传状态。王逸的注解诠释语词,串讲大义,为后人理解《楚辞》中的文句提供了门径。明代焦竑曾评价王逸注解说“非逸章决句断,未可易读。”可见王逸注之于《楚辞》的重要性。

萧统编选《文选》时,其对于骚类文学的文本依据,据今人刘跃进、力之等研究者的考察,应当就是王逸注解的《楚辞章句》。在《西京赋》下,李善曾说“旧注是者,因而留之”。那么李善所见旧本《文选》,当是包含旧注的。以此推论,《楚辞》十七首附带王逸注,当是萧统编次《文选》时一并采入,不存在萧统先用《楚辞章句》白文,后人补入《楚辞章句》注文的情况。

《楚辞校释》(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典藏本)

不过照此而言,有一处矛盾颇需注意,也即《招隐士》之作,王逸旧注已注明云:“淮南小山之作。”而《文选》却仍题“刘安”二字,以淮南王为《招隐士》之作者。正文与注文不合,似乎前后扞格(王逸注已被《文选》采入)。此是需要进一步考察之处。

前说《文选》收录《楚辞》十七首,不少统计以为是十三篇。产生差别的关键,是“《九辩》五首”的问题——若视“《九辩》五首”为一篇,则选入篇目正好十三篇。然而,既然《文选》在目录中题曰“《九辩》五首”,则还是应该视此为五首。

王逸解说《九辩》云:

至于汉兴,刘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词,故号为'楚词’。亦采其九以立义焉。

这里提到的刘向、王褒“依而作词”,而今传刘向之《九叹》、王褒之《九怀》均是九首,各有小题。据此反推,则宋玉之《九辩》亦当视作一篇组诗,由多首诗构成,只不过是缺少小题,不易分章罢了。萧统以王逸的注解为依据,择取《九辩》中五首,自然不应视此为一篇。

萧统编次《文选》,在“骚”类下选择《楚辞》中的十七首,其入选标准也值得思考。在《文选序》中,萧统说:

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

萧统画像

在这里,他回溯了屈原生命历程中的重要事件——“放湘南”,也指出了屈原创作其作品的心理动因和情感动因——“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可见萧统在“骚”类文学下的目光所及,还是以屈原为主——《文选》选取屈原的《离骚》、《九歌》六首、《九章》一首、《卜居》、《渔父》,占今存屈原作品的五分之二,但占了《文选》“骚”类的五分之三强。

值得一提的是,《文选》中选取《九章》一首为《涉江》,加上其选取《渔父》一篇,正好对应了《文选序》中“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一句。至于《卜居》乃“屈原既放三年”后所作,与《文选序》中“深思远虑,遂放湘南”一句也可对应。至于《离骚》,为“楚词之祖”;《九歌》,为“讽谏之章”,前者昭示“含忠履洁”,后者标明“臣进逆耳”,均被萧统选入。可见《文选序》中对于“骚人之文”的源流追溯,正是萧统选取屈原作品的注脚。

《文选》

然而,《文选》不仅仅选取了屈原的作品,其弟子宋玉的《九辩》与《招魂》也被遴选。同屈原作品相比,宋玉作品的择取似乎缺乏相关说明。这里拟作一番探究。

《九辩》五首,《文选》以“悲哉秋之为气也”到“蹇淹留而无成”为第一首,以“悲忧穷蹙兮独处廓”到“心怦怦兮谅直”为第二首,以“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到“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为第三首,以“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到“仰浮云而永叹”为第四首,以“何时俗之工巧兮”到“冯郁郁其何极”为第五首。同《楚辞章句》中所收之《九辩》比较,《文选》中所收只是《九辩》的前五首,后五首并未选取(分首从今本《楚辞补注》)。另外,第五首中,也缺“霜露惨悽而交下兮”以下十四句。

从上述比较可知,萧统确实是对《九辩》做过工作。王逸注解《九辩》说:

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

既然萧统编次“骚”类时着眼点在于屈原,而《九辩》为述屈原之志者,自然应该选入。从《九辩》第六首开始,其文云“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文辞上已经开始转向申包胥,至少明面上已同屈原无关系。至于最后言“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则转入描写自身的情感与心理,在明面上也缺乏同屈原的联系。从这个角度看,萧统不选入《九辩》的后五首,原因正是因为后五首同“述屈原之志”关系远了一点。

屈原画像

至于其不录“霜露惨悽而交下兮”十四句,本文以为“冯郁郁其何极”下王逸注云:“愤懑盈胸,终年岁也”,或是萧统以为此足以印证序文中“壹郁之怀靡愬”一句,故以此结。当然,也不排除萧统所见本《九辩》分章与今本有别,其所见本正是以“霜露惨悽而交下兮”另起为一首。

《文选》选录的《招魂》,王逸解说:

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

所谓“复其精神”云云,王逸理解此篇之作的背景,是屈原“丢魂”状态下,宋玉为屈原招回走失的魂魄。由此可见,《招魂》本是招屈原之魂,文中包含对于屈原的赞美与对其遭遇的惋惜。萧统以此选入,与《文选序》相互印证,自然不奇怪。

[近现代]傅抱石《屈原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除开屈原自作、宋玉为屈原而作的《楚辞》作品以外,“骚”类中还选入了《招隐士》一篇,并以此为“骚”类文体的结束。这里有必要略作探讨。

如前所述,《招隐士》一文在王逸的说解中,是淮南小山所作,他说:

《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小山之徒,闵伤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伇使百神,似若仙者,虽身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也。

既然明言“小山之徒,……作《招隐士》之赋”,似《文选》将此文作者题为“刘安”,有所不当。然而细细阅读王逸的说解,其说“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可见汉代旧说中,小山、大山可以解释为一种文类/诗类,如同“小雅”、“大雅”一样。从这里考虑,所谓“淮南小山”,就可以理解为“淮南王的小山型作品”,这样,《招隐士》的“著作权”自然归于淮南王刘安名下,而非是所谓的“小山”之徒了。

在之前的讨论中,萧统臻选《楚辞》的关键词是“屈原”二字,在王逸的说解中,《招隐士》是“闵伤屈原”之作。如此,汉代的《楚辞》作品中,不选入《七谏》、《哀时命》这样的自述之作,也不选入王褒、刘向的拟效屈原口吻的作品,而单单选录本篇,就可以理解了。

《楚辞补注》(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典藏本)

总之,《文选》中选录的《楚辞》作品,其着眼点与落脚点都是“屈原”,就算是非屈原的作品,也得是自作大于拟作的作品。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批评《文选》说:“统所去取,未必当也。”只是他对于《楚辞》作为独立作品的那一面更为看重,遮蔽了他对萧统“去取”标准的理解。从此而论,若对古人的关怀不到,终究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误读”。这也是最能令笔者掩卷而叹的事了。

文选资料汇编·骚类卷

陈炜舜 主编

繁体竖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5257-9

59.00元

内容简介

《文选资料汇编.骚类卷》收录有关《文选》中骚类作品的文献资料,如作品评论、疏解,拟作之诗序,作者评论,相关考证如作时、本事、时代背景、作品真伪等。骚类卷下,设置“总论”和“分论”,容纳多种材料。“总论”收录总体论述或较宽泛地涉及《文选》骚类篇章、作者及其相关内容的资料,另外,一些论及数篇作品而无法系于单篇作品之下的资料,一般也收入总论部分;“分论”为涉及具体作品的资料。所有资料按作者时代先后顺序排列,时代不明者,取其大体年代,或附于各代资料之后。重复资料只辑录较早或更重要者,关联性较强的资料,将后出者附录于初始条目之后,注明附录,以便寻检。

主编简介

陈炜舜,香港中文大学研究院中文学部博士(2003),现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学术兴趣主要在于中国古典文学、文献学、神话学及翻译研究等。编撰有学术研究、文学创作及文化推广专书近二十种,并于海内外研讨会及期刊上发表论文一百余篇。


《文选资料汇编·总论卷》

江庆柏 刘志伟  主编

978-7-101-12784-3

42.00元

《文选资料汇编·序跋著录卷》

刘锋 王翠红  主编

978-7-101-13497-1

56.00元

《文选资料汇编·赋类卷》

刘志伟  主编

刘锋 王翠红  副主编

978-7-101-08632-4

88.00元

(统筹:陆藜;编辑:白昕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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