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纽约中文书店

在纽约这些年,如果没有中文书店,我的精神土壤怕是要变得荒芜贫瘠。

布鲁克林新华书店旧影

布鲁克林新华书店

刚来纽约时,我住在布鲁克林日落公园的一处宅子里。每天吃完晚饭,我都会出去看看哪里有卖书的。幸运的是,在距离住处不远的地方,53街或54街的位置,还真有一家中文书店,而且是新华书店。我每次走进去看书,都能感觉自己并没有离祖国太远。

大概七八年前,纽约布鲁克林的新华书店还很热闹,里面有许多不同的文学书籍和杂志,还有中英文学习资料。我在书店里看到了《读者》《意林》《海外文摘》和《故事会》。每次买两本杂志,再散步回家,真觉得再惬意不过了。当下热门或从前就有影响力的经典作家的著作,店里也有不少。我看到过张炜、黄亚洲、赵丽宏、梁晓声和贾平凹的书,感觉在书店里坐半天,光是这些书籍散发的芳香味道就可以喂饱我这个海外游子的寡淡肚皮了。

店老板是个50多岁的福建人,个子不高,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笑容极其灿烂,精神头十足。我从他的目光里读不出任何精明盘算的内容,只有对书业的热心,和对南来北往购书人的那份坦诚。我买书时喜欢和人聊天,店老板发现我与众不同,就结交了我这个“小兄弟”。

“小兄弟”不是那么好当的。不是说有什么任务交给我,而是店老板过于热情。我去过快十次以后,他基本上都以成本价卖给我书,我要多给一块钱,这大哥说什么都不肯收。再到后来,要用的笔墨、毛边纸和宣纸,也几乎是无偿送给我。这哪好意思?所以很多次我都得跑出店门。你不跑不行,不跑人家不收钱,还要继续给你塞东西。

我过意不去,就介绍一些朋友来买书。朋友都觉得奇怪,在纽约很少看到这样的书店。大家好像不是在做生意、谈条件,而是在邻里间串门儿和日常寒暄,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争执,只有朋友间那种相谈一笑的舒适温情。

可惜,这样好的书店也要在纽约疫情的冲击下关门了。早两年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经营困难,因为来看书的人少了,买书的人也少了。2015年纽约国际书展中国主宾国活动的时候,我介绍店老板去贾维茨中心看看,说不定能有一些新收获。他拿回来一些书展的中文明信片,一直留在身边,谁要都不给。前段时间,我在书店关门的最后一天来看他,他把那一小叠明信片拿给我,说起了这个事。我看到他面前有一个“布鲁克林新华书店”的印章,就问他什么时候刻的。他说,刚刻好,还没来得及用。房租涨价了,疫情当下,书店难开,只好关门。我从明信片里抽出几张,请他帮我盖上新华书店的印章。他边给我盖边说:“书店一定不会就这样结束的,有这章在,有朋友们的情谊在,总有一天我会重新做起来的。”临走时,他又把书法家朋友送给他的一大堆字画拿给我。我知道不好再拒绝,就挑了几幅称心的,收下了朋友在店门里的最后一次赠礼。

盖有“纽约新华书店”印章的明信片

唐人街明辉书店

纽约的中文书店并不多。曼哈顿有东方书店和明辉图书公司,布鲁克林有新华书店和世界书局,皇后区则有另一家新华书店和世界书局。全纽约成规模、有单独店铺的中文书店不过六七家,我作为一个读者,能和书店人有这样难忘的友情,也算是很幸运了。
曼哈顿的明辉图书公司在唐人街里面一点,斜对面是教堂,周围都是商店,只有这一家是中文书的居所。店面很小,里面多是繁体字的港版、台版书。我很喜欢买书时听听店里阿姨操着广东腔调和我打趣的声音。我听不懂她说的每一句话,却能感受到店里浓浓的南国书香和阿姨对书本的喜爱。去年过年时,我又一次去书店买书,看到她在门口写着:书籍半价,清仓甩卖。我随意挑选了两套书:香港广智书局在60年代的插图本《西游记》《水浒传》,品相十品,无一点泛黄缺角的情况。厚厚的六本书,每本都有精美的插画,拿在手里让人有说不出的喜爱。结账时,阿姨抬头一看,又是我,笑着说:“你再拿两套,今天买一送一。”我感觉像中了彩票,抱着12本书,在人人都拿手机看新闻的纽约地铁里变成了焦点人物。
没想到明辉图书公司也正式关门了。我知道这个书店存在的时间比布鲁克林新华书店还要久。从未想到这么有特色的书店会如此迅速地退出历史舞台。我又一次与书店告别,留下些许遗憾。
作者在唐人街明辉书店购得的港版书

布鲁克林世界书局

去年早些时候,布鲁克林世界书局就宣布转型,把书店的大部分书都清理出来,空出一半房间做办公室出租。有那么几周,我总去世界书局晃悠,看看能有什么新收获。结果,一次在书架翻找的时候,我看到两本装帧精美、脊背带有英文标签的图书,抽出来一看,简直不得了,上面规规矩矩地写着HARVARD YENCHING LIBRARY。这莫不是大名鼎鼎的哈佛燕京图书馆馆藏书?我眼睛一亮,赶紧拿出手机翻找资料,比对燕京图书馆的标签、书籍上的二维码和馆藏编号。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两本不错的哈佛馆藏书。
我拿起书来,小心试探店员:“ 这本书是哈佛大学的馆藏书,你们知道吗?”店员听罢很惊讶,一看还真是,“不过如果你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些标签是什么。这两本书放在仓库快十年了。”果然,我翻开书后的借阅条目,之前每一次借出都有CANCELLED标志,表明书籍已经归还。2008年的标记却没有这个英文,这说明它们已经离开哈佛大学至少十年了。
馆藏书流到外界有三种可能,一是大学间的图书交换,二是馆藏书拍卖活动,还有就是大学教授自留的情况。从波士顿到纽约,这本书走了很多路,如今在我这里,确实让人惊喜。我问店员这书卖多少钱。店员一查电脑,发现不在书目清单,没有价格,就大方宣布:“今天老板不在,这书送给你了。”我喜获珍宝,千恩万谢,如同基督山伯爵挖到了宝藏一样开心不已。
中文书在纽约的交易还有一个有趣的情况,就是隐藏在大街小巷的礼品店。你去唐人街一看,外面有红红火火的春联和红包封皮售卖的地方,都是中文书的藏匿之处。我在那里发现两家,里面贴满了红色对联,卖的是文具用品,可翻开对联,就会看到书架上满满的民国时期和解放初期的中文书。我买过《语文通论》《中国散文史》《中国诗词演进史》,都是半个世纪以上的老书,保存完好。每次来买书,我都像是回到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拨开春联才能看到里面隐藏的好书。这种奇怪的书本摆法,恐怕除了纽约再难寻觅。
纽约中文书店现在的情况还算比较稳定。曼哈顿的东方书店、皇后区法拉盛的新华书店和世界书局,都还算经营有序。我不能想象中文书店的未来,但我知道,书店的起落都是正常情况。大家爱书,在有限的条件下保持对中文的热爱之心,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我看着手里许多书业朋友给我留下的珍贵书籍,想想那些在中文书店中发生的故事,就觉得脚下又有了力量,于是披上衣服再次出门,去继续守护中文书在纽约的那些宁谧家园了。
作者在布鲁克林世界书局觅得的哈佛燕京图书馆馆藏书

本文选自《海外文摘》2020.11期 海外亲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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