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芳:黛玉葬的是什么花?(《红楼梦》与民间文学之二)
黛玉葬花,是《红楼梦》里最为经典的画面之一。
剪纸黛玉葬花
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相关描写出现在小说第二十七回,这一回众姐妹在大观园中过芒种节饯祭花神,黛玉独自葬花,宝玉来找黛玉。
小说里写,(宝玉)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就把落花兜起来,走近黛玉葬花的山坡边,只听得那边呜呜咽咽,黛玉正一边葬花,一边伤心地吟唱《葬花吟》。
这一葬花的场景,极具画面感,早已深深地印在读者的心里,再加上那首荡气回肠的“葬花吟”,使无数的读者为之痴迷、为之叹惋。
陈晓旭饰演黛玉葬花
在这个过程中,粗心的读者却容易忽略一个问题:黛玉葬的是什么花?就是宝玉看见的凤仙石榴和各色落花吗?
小说里交代这一天是芒种节,古文献中的芒种节“多言其可种有芒之谷”,时间在阴历五月,理论上居月首,但具体日期在四月下半月与五月上半月之间游动。
按照自然的花期,阴历四月下旬,石榴才刚结出蓓蕾,凤仙要等到盛夏才能开花,此时决不可能“锦重重的落了一地”。
那么,根据葬花吟里的两句:“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黛玉葬的有没有可能是桃花和李花呢?桃花和李花都是在春天开放的,花期都不长。
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中有两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说的是因为高山古寺天气寒冷的缘故,所以四月份还有桃花。
而《红楼梦》中的金陵城,贾府的大观园,具体所指为哪里虽然学界尚有争议,但无论所指为哪个地方,可以肯定的是都不是在高寒山区。到芒种节(就算是小说中描写的阴历四月下旬),大观园中肯定没有桃花和李花了。
姹紫嫣红,万花如绣,只是初春的光景。在初春短暂的花期过后,便是夏天满地绿色的浓荫,哪里来的这些落花呢?
刘旦宅绘黛玉葬花
细细考来,在这一回里,关于“黛玉葬的是什么花”,作者营造出一个错乱的节序,给的是一个模糊的信息。
不仅节序错乱,这一回有关芒种节的节俗描写也很有问题。在浩如烟海的中华古俗典籍中,都从未发现过有关芒种节饯花神的记载。
所有这些似乎就不是这部小说“无朝代年纪可考、”“不过取其事体情理”所可以解释的了,如果不是作者的笔误的话,这就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应当蕴含有特殊的寓意。
连环画《黛玉葬花》封面
从作者所描写的习俗来看,小说中这个浓墨重书的“芒种节”倒是很像江南的“花朝节”。 关于“花朝节”的具体日期,古人有三种说法,分别是夏历的二月十五、二月十二和二月初二。
宋代吴自牧《梦粱录》之《二月望》记载:“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望之时,最堪游赏。”
《梦粱录》
《广群芳谱·天时谱二》引《诚斋诗话》:“东京二月十二日曰花朝,为扑蝶会。”又引《翰墨记》:“洛阳风俗,以二月初二为花朝节。士庶游玩,又为挑菜节(参见曹立波著《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广群芳谱·天时谱》
但最通行的说法还是二月十二日。清代苏州人顾禄撰《清嘉录》,二月十二日苏州地区是花朝节。该书卷二“二月”、“百花生日”条载:“十二日,为百花生日,闺中女郎剪五彩缯黏花枝上,谓之赏红。虎丘花神庙,击牲献乐以祝仙诞,谓之花朝”(参见储著炎《百廿回本〈红楼梦〉第八十五回〈蕊珠记〉考论,载《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2期》)。
《清嘉录》
综合以上不同记载,尽管存在地域和时间的差异,但大体看来,古人的花朝节有这样的两个方面值得我们注意:
首先,花朝节的民俗活动最为核心的就是“赏红”。也就是《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描写的“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杆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
在清代,民间在花朝节这一天“赏红”很流行,清蔡云《咏花朝》云:“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红。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这里的“点缀”,就是给花树披上彩色的布或纸条。
《沪城岁事衢歌》
清张春华《沪城岁事衢歌》:“春到花朝染碧丛,枝梢剪彩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樽助赏红。”这里的“剪彩”,也就是用各色纸或者布剪成条子挂在或系在树枝上 (参见陆襄、朱福生主编《中华传统节日诗词故事》,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版,第97页) 。
“赏红”不仅是赏花,也是护花,有祝花木繁盛,人寿年丰的含义。俗又谓花朝之日不给花枝“赏红”,此花就会长得不好,开得不好,因为她生日时,人们没有给她庆贺(参见赵杏根著《中华节日风俗全书》,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111页)。
其次,花朝节还有一样重要的民俗活动就是扑蝶戏蝶。明清时期花朝曾流行“扑蝶会”,是当时民间颇有趣味的游艺活动。
(清)樊虚绘黛玉葬花
明代汤显祖《花朝》诗对此有生动的记载:“妒花风雨怕难销,偶逐晴光扑蝶遥。一半春随残夜醉,却言明日是花朝” (参见陆襄、朱福生主编《中华传统节日诗词故事》,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版第95页) 。
这一习俗在南朝宗懔的《荆楚岁时记》里已有记载:“长安二月间,仕女相聚,扑蝶为戏,名曰扑蝶会”(参见丛书编委会编撰《中国节俗文化》,外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63页),可见在花朝节扑蝶戏蝶的习俗由来已久。
《荆楚岁时记》
巧的是,也就是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作者还展示了宝钗戏蝶的情节。小说中写道,这一天众姐妹在园子里粘花挂彩,宝钗“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
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据此看来,《红楼梦》中最精彩的两个情节“饯祭花神”和“宝钗扑蝶”,是花朝节的习俗和芒种节的时令糅合在一起而形成的艺术典型。
梅兰芳饰演黛玉葬花
作者似乎把花朝节要做的事,赏花、扑蝶,都移到了芒种节。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经过作者艺术改造和加工过的民俗节日,它是多个节日民俗的复合体,体现了作者的艺术用心。
那么,作者的艺术用心又是什么呢?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花朝节是二月十二日,而那一天,恰恰是黛玉的生日。《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作者通过袭人之口暗示了这一点。
小说描写那一天是宝玉的生日,众人前来给宝玉拜寿,议论起各人的生日。有人说“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袭人的这句话,已经交代了黛玉的生日是花朝节。
花朝节是百花的生日,是花神降临的日子,所以在作者的原初构思里,赋予黛玉的身份内核应该是花神。
书中还写到袭人也姓花,并且用“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诗句强调过袭人与“花”之间的联系。
邮票黛玉葬花
值得注意的是,袭人和黛玉是同一天生的,小说里写袭人之所以记得黛玉的生日,正是因为她与黛玉的生日是同一天。所以袭人的姓及其生日也补充说明了黛玉生日的含义。
问题还不止于此。作者于潜在的叙事层面上交代了这一天是花朝节(黛玉生日),而在其表层叙述中这一天却是芒种节,细考下来芒种节又是男主人公贾宝玉的生日。
贾宝玉的生日具体是哪一天小说中没有明确的交代,但根据小说所给的相关信息可以推测,宝玉生在芒种节,也就是书中所写的四月二十六日。
这一点,诸多方家曾考证过。周汝昌曾以此为根据考证出“癸未说”,认为曹雪芹的卒年为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合公历1764年2月1日;他又据敦诚诗句中的“四十年华”说法上推,定曹雪芹的生年为雍正二年(甲辰),即公历1724年初夏,据此写成他的《红楼梦新证》初版(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五章《雪芹生卒与红楼年表》。
刘旦宅绘黛玉葬花
可见,作者是把黛玉生日花朝节这天的风俗,拿到宝玉生日芒种节去写。这样的安排相信不会是曹雪芹的笔误,笔者更愿意相信,作者在宝玉和黛玉故事的构思上是综合考虑的。
如前所述,花朝节的“赏红”,不仅是赏花,更是爱花、惜花。而贾宝玉,是“绛洞花主”,是“怡红公子”,是群芳的主人,是最懂得“赏红”的人,是爱花惜花的代表。
把黛玉生日“花朝节”的“赏红”与宝玉生日“芒种节”的时令糅合在一起,正是通过民俗化的场景,艺术化地凸显了贾宝玉形象的角色地位及其与群芳的关系。
金大钧绘黛玉葬花
在这一回里,林黛玉泪眼对落花,伤心地吟唱《葬花吟》,并不仅仅是因为头一天晚上她去找宝玉的时候,晴雯没听出她的声音没给她开门。
那只不过是一个表象,作者苦心设计,安排她花神一样的生日,又暗示了花神的退位,以及与民俗风情交相辉映的生活场景,就是有意借用民俗意象,象征林黛玉的生命历程(参看陈勤建《文艺民俗学》,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
黛玉形象里“花神”的内核,使她对落花格外敏感。黛玉葬花,绝不是简单的伤春情绪,也绝非女孩子一般情况下面对落花产生的多愁善感。
郁风绘黛玉葬花
花开花落的自然景观,被作者赋予了特定的民俗意象内涵,揉入林黛玉的形象中,使得这一形象有了更为深邃的意蕴。曹雪芹把花朝节的习俗和芒种节的时令糅合在一起,凸显出林黛玉形象内里花神命运的影子。
行文至此,回到开篇所提的问题,我们可以对“黛玉葬的是什么花”作一个总结。在《红楼梦》里,黛玉一共两次葬花。
第一次是在小说第二十三回,小说描写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她把花“装在绢袋里,拿土埋上”。所葬的花,从上文描写来看,应是桃花。这次葬花可谓是实写,作者的笔触,新颖而不流于俗套。
韩敏绘黛玉葬花
第二次葬花,作者经由花朝节和芒种节的艺术合体,营造出一个错乱的节序,黛玉所葬之花给的是一个模糊的信息。
这一次,作者忽略了葬花的具体过程和步骤,突出了荡气回肠的“葬花吟”,着重反映黛玉的精神气质及其形象基本内核。两次葬花,一前一后,虚实相生,表里互彰,共同构筑起林黛玉强烈的感情关照与深刻的生命体验。
赫英杰绘黛玉葬花
一曲“葬花吟”感染了无数的读者,正是由于其基于行为艺术背后的黛玉人格的复杂和深邃。黛玉葬花,不可复制,无法超越,注定成为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