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蛊(新人文小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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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那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那是清净的时代,也是恶毒的时代,没错,那就是恶毒的时代!从朝廷到民间,到处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毒和对阴毒的恐怖——毒来自古老的蛊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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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术各地皆有,而以东南为最,蛇蛊、蜈蚣蛊、蜥蜴蛊、蜣螂蛊、虾蟆蛊,等等,无奇不有。养蛊者通常取上百只的虫子放入缸中,过一年再打开,必有一虫吃光其他虫子,这就是蛊。蛊的用处,知道的都知道如何用,不想用的也不会去瞎打听。

有一户姓莘的人家,世代为蛊,以此致富。

莘家娶了个新媳妇,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家中养蛊之事。恰好那天家里人出去赶集,只留她看家。她忽见屋中有口大缸,好奇地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条大蛇,吓得连忙烧滚水烫死了大蛇。时值盛夏,当地有一种说法,吃清蒸蛇肉可以清凉败火。新媳妇就将大蛇蒸熟给家人吃,自已倒谦让着没吃。结果全家人都中蛊毒而死。

新媳妇年青貌美,却没人敢再娶她,都说是“最毒妇人莘”——有人不认得“莘”字,渐渐地就传成了“最毒妇人心”。

3

周章自幼读书,功名不就,转而行医,抄过许多排毒清瘟的方剂,故此从不怕毒。他娶了妇人莘,笑道:“这正是无毒不丈夫!”

一日,他和几个朋友游玩,看见草丛中有个漂亮包裹。众人说,穷乡僻壤,丢个朽木棍都转眼不见,这必是不祥之物。周章道:“我正穷的有腿没裤子,有什么捡不得的?”便当众打开包裹,数匹绢内,包着三块银子,还有一只瞪眼鼓腹的蛤蟆。众人连连惊叫:“蛊!蛊!蛊!”

周章祷告道:“天赐良物,只取银绢。蛤蟆自去,不中蛊毒!”说罢就带了包裹回家。

妇人莘哭说:“前祸不远,今祸又至!”

周章说:“娘子不用怕。有什么灾毒,我一人当之,绝不连累你。”

4

当晚睡觉之前,早有两个巨大的绿蛤蟆,先占据了床上。周章说:“正愁肚里空空,睡不安稳,它倒来送死!”说着就打杀蛤蟆,红烧了下酒,醉熏熏地,竟比平时多做了几个好梦。

第二天,又有十余只蛤蟆,比昨晚的小一点,周章油炸了吃。

第三天,出现了三十余只蛤蟆。接下来,每晚都多一些蛤蟆,但个头越来越小,最后多到满屋充塞,吃都吃不过来。周章就叫人来把它们扫至一处,埋到野外。一月后,蛤蟆再没出现了。

周章胆子更大了,笑道:“蛊毒之灵,也就到此为止了!”

妇人莘对他说:“还是买几只刺猬来养吧,听说可以防蛤蟆。”

周章说:“我就是刺猬也,人莫予毒!何况蛤蟆?”

后来,他家真的平平安安。众人都夸他了不起。

周章说:“天下本没什么可怕的事,只是人们胆小罢了。”

从此,周章挂起了专治百毒的牌子。

5

有一天,周章的二舅来找他,说是如今在京城做官的,人人自危。朝廷不信任大臣,大臣之间也互相倾轧。有人预先潜入仇家,藏匿禁书蛊毒,然后又去告密,朝廷派人来搜查,发现禁书蛊毒,即刻逮捕惩处。做官的,谁没几个对头。官做得越大的,得罪的人越多,也就越提心吊胆。每天上朝前,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都要和家里人道别。二舅的儿子贾元晖位重权高,二舅母天天担着心。二舅说:“听说你现在修炼得百毒不侵,鬼神都奈何不了你。你去京城帮帮元晖。免得他受人攻击,遭人毒害。”

周章早有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当即打点下行装起身。

6

贾元晖对周章说:“你来得正好。我每日没精打采的,疑是中了毒。听说你夫妇都有攻毒之术,看看有何办法。”

周章说:“没精打采,未必就是中了毒,也可能是操了不必操的心。”

贾元晖说:“你有所不知。此间有个同僚常思高,凡事与我竞争,他就有心毒害我。前两天,我请了个江西术士来算吉凶。他也不说话,拿起银匙,随手抛到花园山子下藏春坞雪洞里就走了。我着人去寻,只见里面有一卷禁书,料定是常思高派人偷放进去的,过几天,他再指使人去告密。如果查出来,恐怕我家就要灭族了。那书是建阳本的,查到老家,连你也躲不过。”

周章道:“这个好办。你在雪洞里换上一卷御诗。只怕他查不到,查出来了,皇帝想必都要赏你的。”

贾元晖说:“这个法子好。但我还是咽不下这口鸟气,你帮我再做一事。”便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周章说:“《观音经》上说‘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当初东坡不以为然,认为观音慈悲,若说还着本人,甚不合其心,乃改为‘念彼观音力,两家都没事’。若冤冤相报,何时是个了?”

贾元晖说:“东坡的话虽然有趣,但恐怕止不住施毒加害者。以毒攻毒,到底还是经之意深,坡之意浅。”

7

夜里,周章看着案头的一部小说发呆,耳边一直回响着贾元晖的话:“你假作江南书商,把这部书送到常思高家去的。这书书角都用蛊毒浸过,你万万不可翻看。那老贼最喜看这等淫邪小说,又喜欢粘唾沫翻书。谅他看不到最后,就会……嘿,嘿……”

周章小心翼翼地用竹片掀开书页看几处,被唬了一跳,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书,不要说浸了毒。就是不浸毒,后生小子读了,只怕也要被勾了魂去。

天快亮时,周章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既能完成贾元晖交办的事,又不伤天害理。

8

周章走后,又过了半个月,贾元晖和常思高在上朝时相遇,却见他比昔日还要精神些。

常思高笑着对贾元晖说:“最近买了部书。不但书奇,里面还夹了一个方子,更奇。老夫几乎被书页熏死,用了那方子,登时觉得心胸宽泰,气血调和,精神抖擞,脚力强健了。”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看,又说:“仁兄见过这方子吧?”

贾元晖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兜铃味苦寒无毒,
定喘消痰大有功。
通气最能除血蛊,
补虚宁嗽又宽中。

五种蛊毒,水煎顿服吐之,立化蛊出,惟蛇蛊,加麝少许。

贾元晖认出是周章的笔迹,说:“马兜铃固然好,但是药三分毒,也不可常用。某以为,平时少看些蛊惑人心的禁书,多读读御制集,最能坐端行正。”

常思高道:“共勉,共勉。”

那日,贾元晖、常思高各因熟稔御诗、献了祛毒良方,都得了恩赐。后来,二人倒也相安无事,俱得善终。

9

周章怕贾元晖怪罪,并没有回老家,而是去了朱紫国继续行医。因为在药方子中特别喜欢用马兜铃,人称马大夫。他觉得叫马大夫也不错,便改名为马都灵。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有个马都灵,最擅长治疗蛊症。

2020年11月13日于华育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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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记

附记1

本篇素材依次略举如下:

《搜神记》卷十二:荥阳郡有一家,姓廖,累世为蛊,以此致富。后取新妇,不以此语之。遇家人咸出,唯此妇守舍,忽见屋中有大缸,妇试发之,见有大蛇,妇乃作汤灌杀之。及家人归,妇具白其事,举家惊惋。未几,其家疾疫,死亡略尽。

《本草纲目》“虫部”第四十二卷李时珍集解引唐陈藏器语:……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

《夷坚志》补志卷二三:福建诸州大抵皆有蛊毒,而福之古田、长溪为最。其种有四:一曰蛇蛊,二曰金蚕蛊,三曰蜈蚣蛊,四曰虾蟆蛊,皆能变化,隐见不常。

《夷坚志》支志癸集卷二:漳州士人,负气壮猛,谓天下无可畏之事,人自怯耳。每恨无鬼神干我以试其勇。尝同数友出次村落,见精帛包物地上,皆莫敢正视,笑曰:“吾正贫,何得不取!”对众启之,于数匹绢内,贮白金三大笏,更一蛊虾如蟇,祝之曰:“汝蛊自去,吾所欲者银绢耳。”既持归,家人皆大哭曰:“祸至无日矣!”士曰:“吾自当之,不以累汝。”是夜升榻,有二青蟇,大如周岁儿,先据席上。士正念无以侑酒,连推敲杀之,家人又哭。士欣然割而煮食,乃就寝醉,竟晏然。明夜,又有蟇十馀,小于前,复烹之。又明夜,出三十枚,夕夕增多,而益以减小,最后遂满屋充塞,不可胜食。至募工埋于野,胆气益振,一月后乃绝。士笑曰:“蛊毒之灵,止于是乎!”妻请多买刺猬防蟇,出则必搜啄,士曰:“我即刺猬也,尚何求哉!”其家竟亦妥帖,识者美之。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三贝编:天后任酷吏罗织,位稍隆者日别妻子。博陵王崔玄晖,位望俱极,其母忧之曰:“汝可一迎万回,此僧宝志之流,可以观其举止祸福也。”及至,母垂泣作礼,兼施银匙筯一双。万回忽下阶,掷其匙筯于堂屋上,掉臂而去,一家谓为不祥。经日,令上屋取之,匙筯下得书一卷。观之,谶纬书也,遽令焚之。数日,有司忽卽其家,大索图谶不获,得雪。时酷吏多令盗夜埋蛊遗谶于人家,经月,乃密籍之。博陵微万回,则灭族矣。

佚名《寒花盦随笔》:……或又谓此书(指《金瓶梅》)为一孝子所作,用以复其父仇者。盖孝子所识一巨公,实杀孝子父。图报累累皆不济。后忽侦知巨公观书时,必以指染沫其书叶,孝子乃以三年之力,经营此书。书成粘毒药于纸角,觊巨公出时,使人持书叫卖于市曰:“天下第一奇书。”巨公于车中闻之,即索观。车行及其第,书已观讫,啧啧叹赏,呼卖者问其值,卖者竟不见。巨公顿悟为人所算,急自营救,已不及,毒发遂死……

《西游记》第六十九回: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气最能除血蛊,补虚宁嗽又宽中。

明代李梴《医学入门》介绍马兜铃时称:……五种蛊毒,水煎顿服吐之,立化蛊出,惟蛇蛊,加麝少许。

《古今谭概》文戏部第二七《改〈观音经〉语》:《观音经》云:“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东坡居士曰:“观音慈悲,若说还着本人,岂其心哉?”乃改云:“念彼观音力,两家都没事。”评语:坡语虽趣,然非所以止咒也。经之意深,坡之意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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