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的个展

不期的个展

子玉

2020.10.15

平野匆匆走进办公室。尽管每天睡眠不足,平野还是会准时起身,紧赶慢赶从不迟到。但是今天似乎感觉不一样,一进门就有人特别跟他打招呼。菊子,龟田,还有公司的常务杉本,从来不会问好的,也停下来向他打招呼,还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平野次郎是公司的插画师。这是一家给各路出版社做设计的中型公司。平野三年前好不容易被公司作为固定画手,当时还不是公司的雇员,只是一种定期的服务合同。不过新年之后,平野终于拿到了公司的雇用合同。这使得刚刚喜得贵子的平野,有了些许可以放松的心情。

平野坐到自己的工作台,打开电脑,习惯性地打开了艺术新闻的网站,瞥到新闻栏的展览板块有自己的名字:平野次郎个展在樱田会馆开幕在即。

平野大为诧异,自己并没有举办画展。但是点击打开这条消息,就看到寥寥几行字,确有自己的照片刊登在一起。再看,几行字里有“策展人为资深艺术记者松本异人”。平野这下知道是松本先生为自己办的画展。但是松本异人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自己?再说松本没有收藏自己的作品,怎么会在樱田会馆办展?事实上,平野也没有什么作品可言,没有卖出去过多少自己的画作,一直是一个无声无臭的画师。30岁时他终于踏进了插画行业,才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逐渐的平野能够画自己东西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到了下班回家也要为公司的画稿绞尽脑汁的地步。于是平野已经一年多没有再拿起画笔画自己的东西了。特别是油画的画具早已束之高阁。

突然松本异人办自己的个展,仿佛一下子把平野拉回了5年前,那时候平野渴望办一次自己的画展而不得。

于是他一下班就赶紧去找松本异人,他正在樱田会馆监督工人挂画。

樱田会馆是江户时期的老建筑,最早是一处茶馆和酒馆。一直没有被彻底改建,于是在1970年代被作为历史建筑保留,作为美术馆。但是近年来时兴当代主义艺术,樱田会馆层高偏矮,不适合摆放那些巨幅的当代主义作品,所以经营越来越困难。

面对一脸问号的平野次郎,松本把他带到外间的茶室。在榻榻米上坐下,平野问道:先生是不是把你手上的几十件拙作拿出来办展?

自从平野从家乡跑来东京做画家,松本是他最早结识的一个友人,此后时时来看他,结成了忘年之交。平野记得那时他的住所,一个租下来的画画带生活的地方,而且不断换,越换越差。松本每次都会买自己的画。松本一直不是一个成功的记者,收入不高,总是挑一些平野自己扔掉的画稿,说是为一位朋友买去,每次也就是付他几百上千的日元。平野认认真真画的画,松本从来不买。那些平野认真的画最后也就是送人或者换点生活品。因此平野次郎实在想不起来松本能够拿什么来办展?

松本异人摊开了当天的《东京文艺报》给平野看,赫然印着“上百件平野次郎作品浮上”。松本说:“我手上只有你20件作品,还有一些你的草稿,大约50个。不过那个藏家收了你500件作品和手稿。”

平野极为惊讶。“先生您这10年来每次买几张画稿,就是那个委托您的朋友?他手里的那些东西吗?“

松本异人把一只仿奈良时代的小茶杯平托在手心,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抓起来,一饮而尽。然后说:“平野君,前前后后我替一位藏家买了你500多件作品。这次精心挑了100件,拿出来办展,也算是尽了藏家的心愿。“

平野琢磨松本先生的意思,意识到确有这么一个藏家的存在,而且似乎这位藏家已经离世?平野犹疑地问道:“可是那些东西都谈不上作品啊?“一想到那几年随手乱涂的草稿和废品,当时就是松本先生游戏一样带走的,现在拿出来开个展,平野觉得那是万万不可啊。

松本说:“在收藏的人眼里,你的那些垃圾都是宝贝。他委托我办展,我必须恪尽责任。“平野虽然万般尴尬,但是这些东西是松本10年来陆陆续续付了钱拿走的,就是替藏家买去了。现在这些东西是人家的财产,尽管一文不值,人家要展览,自己也无权反对。再说自己是一个插画师,所以当年的这些乱涂乱画的,就是展了也不会有人来看,对自己的影响也不会多大。只是松本异人这么忙里忙外的,倒是有点对不住他。

于是他说:“先生这次办展,破费了,我真是过意不去。“松本回道,樱田会馆久没有办展了,他是老熟人,也是惠顾一下馆长老朋友。花费也不多。

平野忐忑不安地回家去,也不敢进去看一看自己年轻时的画作,他实在是认为那些幼稚可笑的画子,真的不应该拿出来展览。

离开幕式还有三天,天天进办公室就有同事来道贺。平野发现他们都把这个展览当作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情。

究其原因,是因为已经退休的松本异人,连连在报端发表分析文章。每一篇文章,平野都看了。平野看了松本的文章,渐渐地发现松本先生的独到眼光。自己不觉为之所动。

第一天松本发表过两篇文章,一篇是把平野前几年练习的画稿加以分析。那些都是平野临摹《北斋漫画》和北尾政美的《略画式》的草稿。记得当时松本总是把他这些临摹的草稿买去。很多临摹的并不好,就是临的稍好的,也是丢弃的。平野临这些画册的目的也就是因为要为一些出版社画插图,所以就拿着北斋和北政的画谱作为参考。松本拿走一些不是太差的,但是也不成其为作品啊。

几次后平野觉得这个太过意不去了,松本拿走的画片都是一些废纸上画的。于是他改在油画板上用丙烯画。松本当时为此还夸了平野。有时候平野一高兴,就在黑白的勾线图上,用油画颜色给刷上几笔。松本每每都是满意而去。松本这次拿出来展的,就是这些上色之后的。比如那张北斋画的《安部仲麿》,人物坐在月亮下,夜空和月亮都是上色的,人物也画的还算仔细,上色之后,就有完整的油画的感觉。

另一篇文章是分析了平野画的三张用油画临摹的浮世绘。一张是歌川广重的《龟户的梅花铺》,另一张也是歌川广重的,《骤雨中的箸桥》;第三张是临摹的溪端英泉的《花魁》。平野记得那是因为松本好几年都是买了他临摹的废纸,他画北斋的画册也厌倦了。为了能够不花时间不动脑筋就能打发松本,他也是煞费苦心。于是他想到梵高用油画临摹过的浮世绘,于是他也草草地画了几张。松本在文章中评论他画的梅花铺,说他运笔流畅,而梵高却是比较呆板。平野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因为作为日本人他对于日本画法是非常熟悉,画的流畅是应该的。

松本然后又说他画的箸桥,说他画的雨丝若隐若现,不像梵高画的那么粗,也不像歌川广重画的那么实。平野记得当时他画的也是很粗,后来松本又拿回来,请他改。怎么改?平野只好用水和笔刷去拼命擦。还好是丙烯,用力擦就擦掉不少。松本在边上看,擦啊擦的,松本突然叫停。画布上都是水,平野记得自己觉得擦掉之后露出的麻布太明显,就用灰色的丙烯就着水薄薄地刷了几下。松本又叫停。就算是改好了。松本这次文章中评论说平野这个版本充分体现了油画表达雨丝的境界。

而第三件《花魁》更是自己的游戏之作。平野记得当时松本来了,只有一些纸片的草稿,平野觉得不好意思收两千日元,就随手又涂了这件花魁。松本文章中拿他的《花魁》与莫奈画的《沙滩上的卡米耶》比较。的确是的,平野当时用丙烯涂的,寥寥几笔,把花魁扭动的身躯就给扭出来了,就像莫奈画的卡米耶,也是几笔就刷出了她身上的衣裙。两件对照,真是如出一辙。

看到这里,平野不禁心狂跳,一头汗。

平野回想起那几年自己一心追求画一些当代主义的东西,这些随手乱涂用来搪塞松本和松本背后那个藏家的涂鸦,想不到到了松本手里,竟然也说的头头是道。自己当年完全没有想到这么画还有多少独到之处。他一时疑惑起来:难道松本当年是有预谋地在不动声色地驱使他画的?也不对啊。如果松本那时候有意识地驱使他,那松本完全可以让他画更多啊。但是松本并没有啊。松本当时就是顺坡下驴,根本不管平野画啥。松本每次来都是挑平野乱扔的东西,给他两千元,就拿走几件。都是平野不要的废纸废画。

第二天松本异人在《新画界》杂志又发表一篇文章,标题是《日本的“伦布朗“?》文章虽然是主要在讲东洲斋写乐的画,讲欧洲人为什么把写乐比作”日本的伦布朗“。文章最后把平野一幅临摹的《第三代大谷鬼次之奴江户兵卫》放在那里,随口说了一句”这是平野版本的江户兵卫。油画的人物加上了伦布朗式的光线,一道戏剧性的光线自下而上地打在江户兵卫的脸上,背景更深更暗,使得这个诡异表情的人物更加神秘可怖。“

平野记得当时是松本在看他临摹写乐的画,在一旁说到:我们日本绘画很少画出灯光投在脸上,伦布朗的画就好在脸上那片光啊。

于是平野就用深褐色把江户兵卫的脸涂黑了,留下一块,回头问松本要顶光射下来还是要底光射上来?松本说底光更戏剧化。

平野记起来那一次他有点舍不得把这幅画让松本拿走。而松本是喜滋滋地走的。松本给了多少钱?平野记不得了,反正都不会超过2000元,一共拿走好几件。不过都是废纸吧。

第三天,晚上是开幕式,白天在文艺报副刊上又看到松本异人的文章《埃贡席勒学习了浮世绘吗?》

这一次松本在文章里发表了平野大约十件浮世绘春宫,纸本丙烯画。平野看着自己当年模仿北斋啊歌川啊铃木啊这些人的春宫图,回想起那几年最失意潦倒的时候,借酒消愁,画下这些春画,发泄自己,依然心有余悸。但看松本的评述,却说的是这些画平野用的是葫芦腿蚯蚓筋,无论男女,都是肌肉发达,有西人的魁梧体格。如果看上去,倒好像是埃贡席勒画的浮世绘。男女缠绕在一起,一种紧张的张力,像是席勒最爱表达的畸恋。但是画的都是日本人,特别是女子的脸面,还是喜多川哥麿的样式。

那一次松本来,劝说平野跟酒吧里的西多子分手,平野脸面下不来,发怒就开始撕画,这几张都撕破了。松本捡起来,一脸无奈地放弃了劝说,给了平野两千元,把一大把撕烂的画稿卷了卷带走了。后来听说松本异人成了法国浮世绘研究会的会员。

平野在快下班时接到了松本异人的电话,问他晚上是不是去参加开幕式。平野说不去。本来他就没打算过举办自己的展览,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展览使他无所适从。尤其是松本异人连篇累牍的文章不但没有减轻他的顾虑,反而使他平添了一份得失心,开始担心展览的失败。可以说原来他完全不认为自己的展览会有任何成功的机会,现在却看到了有一丝成功的可能。不,他回首检视自己当年那些画,考虑松本的意见,越来越觉得松本是对的。这样的一丝念头更使得他不敢去直面观众。毕竟他已经不再是年轻气浮的年龄了。松本还告诉他,今晚的开幕式上他要宣布那个藏家的姓名。平野次郎对藏家是谁并不感兴趣。

下班之后他到自己常去的那个小酒馆,电视上放了开幕式的消息,他错愕地听到松本说出了藏家的名字:平野奈。这是平野次郎的父亲。

松本异人随后讲的故事令人为之感动。10年之前松本在家乡的小学同学平野奈找到在东京工作的记者松本异人,请他照顾自己跑来东京讨生活的儿子平野次郎。

平野奈的三个孩子,大郎在家帮助他打理自己的豆腐店,次郎毕业在家啃老一无所长,又坚决不愿意在豆腐店做事。一天父子二人反目,一个痛斥儿子整天无所事事还不愿意帮家里干活,一个发誓就此离家出走再也不要家里支持。父亲看着他背包走出大门,冷冷地说:混不下去你就别回来!

此后平野奈毕竟放心不下,就到东京找到松本异人,托他去劝说次郎回家。松本却答道:“如果我去了说是你的朋友,弄不好次郎连见都不愿意见我。”平野奈也是后悔不及当时说的话过于决绝,现在别说指望儿子回家在店里工作,就是像之前那样养着啃老也不行了。

松本说让年轻人自己闯一下也不是坏事,不过在东京的画家成千上万,谋生不易啊。

“如果家里能够补贴他一点生活费,他也许会好过些?”平野奈望着松本。

松本说“我倒有一个主意。你可以每月给他一些生活费,但是不是白给。白给他不会要。你就买他两张画。”平野奈觉得这也的确是一个办法。于是两人商定由松本去买画,不让次郎知道钱的来历。

于是松本就此开始扮演了这个经常眷顾小画家的角色,每隔两三个礼拜就去次郎那里转转,看看他的画。那时松本异人是跑社会新闻的记者,由于经常去买画,松本开始研究绘画,两年后他改作艺术记者了。

松本异人的故事是这么结尾的:由于受了平野奈的嘱托,我力求能够在给平野君的补贴和画的质量之间取一个合适的价位。可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平野奈叮嘱他只要次郎丢弃的画作,不要买次郎有可能卖给别人的画。于是我只好每每拿走一些画在废纸上的草稿,或者平野次郎涂鸦的东西。但是我的责任心驱使我去研究绘画,力求能够在次郎的涂鸦中保留一些可贵的东西。

平野奈先生去年因病去世,他的太太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我去最后看望他的时候,看到平野奈先生精心保存下来的儿子的画作。现在仔细看看,发现当时我挑选的眼光居然是犀利的。其中100件在这里展出,各位可以自己鉴赏一下,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

平野奈临终前我告诉他,次郎的这些画可以拿出去展览。他说不了话了,却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他这是最后的托付。

平野次郎眼睛湿润了,模糊了……

平野一个人在街上逗留了很久,半夜才回到家里。推门进去,看见妻子已经睡了,抱着小儿子。心情已经平复,平野不再是20几岁的小伙子。家庭的责任,历练的经验,告诉自己明天将是全新的一个开始,自己将重新打开尘封一年的画具,但决不再是10年前那个自己了。躺下的时候,他又默念道:明天先要买一张新干线的车票,要回家一趟看看妈妈,大郎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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