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流水一样追寻 ——欧阳先生城市地理(4)
彼此陪伴,相互成全
跟着刀哥看教育
像流水一样追寻
——欧阳先生城市地理(4)
6.扬州:柳影
庆历八年(1048)正月,欧阳修由滁州改任扬州,时年42岁。从穷乡僻壤的滁州,转至以繁华著称的江淮重镇,怎么说也算走出了仕宦低谷,欧阳修想必有苦尽甘来之感。
仕途上的几番起落,让欧阳修遍尝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而从夷陵到滁州“一贬再贬”的经历,对他在扬州任上的作为和心态,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后来,在追忆扬州生活时,他所透露出的这种清朗、高远,既不同于张祜感慨的“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沉溺于纸醉金迷的世俗享乐,也不像杜牧哀叹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满是生命的虚无和挫败。
扬州经历虽只一年,但欧阳修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平静充实的时光。
欧阳修知扬时,下车伊始,便调查农耕情形,对雨水、虫害做详细了解,认为“民间极不易”,与属下商讨对策,终使扬州当年农业丰收。调查农民负担后,欧阳修认为摊派过重,便努力减少项目,强调不可“为国结怨于淮人”。或许正因如此,扬州百姓长期为他建生祠,香火不断。朱熹《晦庵集:卷七一》所记欧阳修从政风格,可以一读:
公为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扰为意。故所至民便,既去民思。如扬州、南京、青州皆大郡,公至三五日间,事已十减五六,一两月后,官府阗然如僧舍。
移镇扬州时,欧阳修已过不惑之年,仕途沉浮的历练、自我修养的提升,身上的浮华之气已被涤荡殆尽。他自诩“文章太守”,不难想象,物质化和世俗化的扬州,已不能满足他的审美趣味。因此,寻一方幽静之所,为心灵休憩之用,便是自然而然的事。
修建平山堂,便是因着这样的原委。
平山堂位于扬州西北郊蜀冈。叶梦得曾有如此描述:“老木参天,后有竹千余竿,大如椽,不复见日色。”欧阳修来扬时,“督府繁华久已阑”,蜀冈上的唐代子城更是一片废墟。欧阳修极喜其清幽古朴,遂筑堂于此——坐堂远眺,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仿佛“远山来与此堂平”,因名之平山堂。有意思的是,平山堂虽建在大明寺中,名声却远超大明寺,而被誉为“壮丽为淮南第一”,“广陵之胜以平山堂为最”。
平山堂的兴建,不仅给扬州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还起到荟萃人文的作用。政事之余,欧阳修在这里读书休闲,“侑客传花”,“徜徉诗酒”,对扬州文化的兴盛,有不小的催濡。欧阳修对这一杰作,也极为在意和得意。嘉祐元年(1056)所作的《朝中措》云: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此时,欧阳修离开扬州已经7年,朋友刘原甫受命知扬。欧阳修给他饯行,并以此词酬赠。一句“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既表现出对往昔的无限眷念,又不溺陷于哀伤抑郁,正如“几度春风”所意味的欣欣向荣。而“一饮千钟”的豪迈,也将人生易老的感慨一笔宕开,让人在苍凉中见出厚重,有种勘破人生的高度,韵味无穷。
欧阳修还有不少诗文与扬州有关,比如“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所写即为杨州市花。在他眼里,琼花之美,风姿淡雅,风韵独特,举世无双,故取名“无双”并赋诗,可见其情有独钟。
但说起欧阳修与扬州,我首先想到的,是柳树。2004年第一次到扬州,印象最深的就是,大街小巷婀娜多姿的柳树。据说,扬州的地理气候非常适合杨柳生长,而欧阳修曾在平山堂前遍植杨柳,后人为纪念他,专称为“欧公柳”——这样的特称和殊誉,极易让人想起此前的“韩潮州”,此后的“左公柳”。
柳在古中国文化里,颇有意味。“柳”者“留”也,谐音双关,因此古人分别,总喜折柳相留,表现眷恋不舍。《诗经》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首开咏柳寄情、借柳伤别的先河。到唐朝,折柳送别更盛,长安灞桥专植杨柳,以供人们离别时候攀折。“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柳和杨柳,因此成为传统文化里极为重要的“原型意象”。
欧阳修与扬州瓜葛,留下诸多文化遗产。扬州人所谓的“欧公柳”,正表现出对他的纪念和眷恋。如苏轼《西江月》一词所谓:“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对平山堂,虽是十多年前的游历,但我至今仍记忆犹深的是,牌匾上的“风流宛在”四字——据说,那是光绪年间两江总督刘坤一所题。在导游提示下,我注意到,“流”字果真少了一点、“在”字却又多出一点,仿佛真是因风而流动所致。
7.开封:政声
扬州之后,欧阳修还曾转知颍州,作应天府(即南京,今河南商丘)留守,直到至和元年(1054)才回到开封。这时,距他离京已十余年。眼见这位庆历旧臣已年近半百,鬓发皆白,“仁宗恻然”,乃于次年升他为翰林学士,集贤殿修撰,官正三品。
在开封4000余年的建城史上,尽管前后历“八朝古都”,北宋无疑是最辉煌耀眼的篇章。自公元960年“陈桥兵变”始,开封迎来北宋9帝168年,经济繁荣,风景旖旎,城郭恢弘,不仅是全国中心,也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直惹得“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从《清明上河图》,到《东京梦华录》,无不在诉说“汴京富丽天下无”的繁华和热闹。宋都南迁临安后,人们在西子湖畔,仍对开封念念不忘:“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欧阳修见证了开封的繁华与热闹,甚至参与了开封的繁华与热闹。
嘉祐二年(1057),适逢大考,50岁的欧阳修出任知贡举,以翰林学士身份担任礼部省试主考。当时流行的应试文章是“太学体”,其要旨是“险、涩、奇、怪”,喜用生僻字词。所以,写得越好的“太学体”,越没人能看得懂,极像后世所谓的“朦胧诗”。
欧阳修对此非常讨厌。他主张文风质朴,言以载物,文以饰言。据说,批阅考卷时,他看到有人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便依其原韵写道:“秀才剌,试官刷!”意思是,你用字如此古怪,我只好直接刷掉!
(三苏像)
因为这一标准的“刷”,那一年诞生了科举史上的“最强榜单”, 录取的388个进士中,赫然有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一场考试能够录取这么多名动当时、影响后世的才俊,与欧阳修的学识、眼光和胸怀密不可分。
欧阳修为人耿直,放达不羁,以至树敌无数,屡遭同僚诟病和围攻。连仁宗也为之惋惜:“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晏殊甚至说:“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可见欧阳修的“天资刚劲”,“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
但他对有真才实学的人,却极力赞美、推介、提携,使一大批当时默默无闻的青年才俊脱颖而出,名扬天下,很多人成为文坛巨匠,或硕学鸿儒。甚至像包拯、韩琦、文彦博、司马光这些人,也得到过他的激赏与竭荐,《宋史·欧阳修传》说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称之为千古伯乐,应该不算过誉。
嘉祐三年(1058)六月,欧阳修以翰林学士身份兼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他的前任,即是著名的包青天。“庆历新政”期间,两人曾有交集。后因荐人不当,包拯被贬池州。嘉祐元年(1056)春夏,黄淮水灾泛滥,百姓流离失所,社会动荡不安。因为欧阳修的竭力推荐,包拯以龙图阁学士权兼开封知府。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提到开封,人们最容易想到的,当属“铁面老包”。包拯以不畏权贵,不徇私情,清正廉洁闻名。但是,开封府就在天子脚下,皇亲国戚一大把,所谓“京官难当”,以包拯的刚直性格,一路大刀阔斧执法,自然容易开罪王公贵族,他们纷纷向皇上诉苦,说包拯简直是“包阎王”。
为维稳计,在宰相富弼和韩琦建议下,欧阳修接替包拯。继任之初,有属官建议欧阳修效法包拯,以威严治京。欧阳修却继续实行宽简之策:“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弛废,百民受其弊也。吾之所谓宽者,不为苛急;所谓简者,不为繁碎耳。”(张光祖《言行龟鉴》)
没想到,欧阳修与包拯截然相反的“宽简之政”,居然也让开封府井井有条。原因或在于,他所谓的宽,就是不做苛刻急迫的事,他所谓的简,就是不用繁琐事情扰民。简言之,不施苛政、不施繁政,如老子所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要文火耐心。而欧阳修的主张则是:“治民如治病。凡治人者,不问吏才能否,设施何如,但民称便,即是良吏。”(《言行龟鉴》)
正因如此,清朝时,有人将他与包拯相比较,在开封府衙东西侧各树一牌坊,一边写着“包严”,一边写着“欧宽”。这时隔遥远的评价和肯定,不禁让人想到“人去政声后,民意闲谈中”,而与之豁然相对的则是,“人走茶就凉”,甚至,人未走,茶就开始凉。
欧阳修主政开封只八个月,嘉祐四年(1059)二月,改任群牧使,次年拜枢密副使,再次年(1061),任参知政事。那是欧阳修仕途平坦,一帆风顺的岁月。但也就是那些年,他开始一面做官,一面修史,一面却不断申请退隐的为政方式。
这或许与他渐老的心境有关。
嘉祐四年(1059)一个秋夜,他有感于窗外秋风而写《秋声赋》,借肃杀之秋景,抒发惆怅之心情,由秋风联想到万物之凋零、岁月之易逝,从而感叹世事之艰辛,人生道路之坎坷多难。对于这篇散赋,清代文学批评家金圣叹曾给予极高评价:“赋每伤于徘俪。如此又简峭,又精练,又径直,又波折,真是后学作文之点金神丹也。”(《天下才子必读书》)
《秋声赋》所写,既是一种生命预感,也是一种观念变迁:随着年事渐高,欧阳修也从激进渐趋保守,所谓激流勇退,想致仕归隐。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他再次上表请求外任,未允准。此后两三年,因被蒋之奇等人诬谤,多次辞职,也未允准。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实行新法。欧阳修较重实际,眼见得新法、尤其是“青苗法”的不足,便提出批评,甚至拒不施行。次年,除检校太保宣徽南院使等职,坚持不受,所谓“道不同则不相谋”。后改知蔡州(今河南汝南),以“六一居士”自号。此号之由来,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从醉翁开始,他的生命真正显出老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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