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澄境风轻】又见“绿竹村”
两个月前在网上购得
久违了的《绿竹村风云》
在等待这本八成新的旧书送达时
有如在等待久别的友人
这本书曾经是那样熟悉
它离开我的视线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1978年再版的王杏元小说《绿竹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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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这本书时,我才15岁,是在一个和书中的“绿竹村”十分相似的村庄里见到的。那年,我刚初中毕业,一夜之间成了“知青”,来到“广阔天地”里的饶平县丘陵地带的一个山村插队。 我下乡后得到的第一本书便是《绿竹村风云》。
到今天,书里的重要情节和人物,包括当年怎么挑灯夜读的情景依然印象清晰。印象最深的是书里极为丰富的俗语方言,竟跟我的村庄一模一样,更有那自然环境,山坡山沟、圆寨石屋、竹丛果林等等,这些山村景致,就跟我每日所见一般,仿佛那些故事曾经发生在我们的村里。我下乡的村庄和作家的“绿竹村”同处于闽粤交界处,正是书中所说的“山高皇帝远”的国角省尾地带。
那时读这本书是在晚上,劳动累了一天,草草吃过晚饭,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这本常常让我产生联想的书,感到亲切和慰藉。
当年在村里,夜晚看书是非常费眼睛的,乡里的小水电站发电不给力,悬在头上的灯泡如一团黄雾,看不清书本字迹,有时还需点上煤油灯,若是夏夜,为抵抗蚊子的袭扰,最好的方式是躲到蚊帐里,用手电筒看书。
那时从城里带来的老式手电筒是装两节电池的,到了山村,发现还有可以装3节甚至5节电池的超长手电筒,样子简直像怪物,是村民夜晚到田间巡视放水所用,这样的电筒是我的小电筒无法比拟的,用它来看书,奢侈而且幸福。我搞到一把3节电池的,但不敢浪费,只能偶尔躲在蚊帐里看,《绿竹村风云》《香飘四季》《三家巷》等书就是在3种光源交叉运用下看完的。
这几本都是广东作家的著作,前面两本的时代背景是上世纪50年代,分别是粤东山区和珠江三角洲的农村走农业合作化道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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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在乡间,在还没有知青里的能人借给我外国小说之前,这些书已让我看得入迷,特别是这本描写距离我的小村仅二十多公里处的“绿竹村”的书,我常常被书中那些趣味横生的乡村土话逗乐了,因为本村讲的也是这样的话,有大量土得掉渣的形容词,虽然同为潮汕方言,但和城里的日常语言还是不一样。
书被翻得烂熟,那些正面或反面人物,像天来、天赐、木坤、石生、阿狮等形象都熟悉至极,尤其那位富裕中农阿狮,作者把他工于心计、见风使舵的个性,描写得惟妙惟肖。而书里会编山歌的小青年阿元的原型,据说就是作家本人。当年我没想到,几年后会在县里的文化馆认识这位农民作家。
▲当年下乡插队的村庄,距离“绿竹村”20多公里,非常相似,一样的风俗习惯和方言。
本文作者当年下乡插队的村庄,距离“绿竹村”20多公里,非常相似,一样的风俗习惯和方言。
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距今已经四十六七年,但我仍记得从文化馆的旁门进入,左边有小楼梯可上到类似阁楼的二楼,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这里是我们称为“许伯”的许梅村先生的宿舍兼办公的地方,也是个大家喝茶闲聊瞎扯的绝佳场地。我在被借到文化馆协助搞宣传展览的日子里,也常有机会爬上小楼,混入聊天的阵容里,当然那时数我最小,一个不谙世事的“妹仔”,主要当听众。 那段时间是自下乡以来最惬意的时光。
想起当我收到这本1978年再版的《绿竹村风云》,在惊喜的翻阅中,文化馆的小阁楼那些往事,嗖地跃上脑海,在许伯的房间里,作家王杏元先生经常出现,这位大家眼里的大作家,衣着朴素,一口乡音,他有时坐在条凳上,有时盘腿坐在许伯的床沿,他常常充当主讲,潮汕话叫做“讲古”,他讲古有个特点,有时会巧妙地夹杂些“咸古”,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听不懂但感觉有点不妙,偏偏王先生还故意说:“有人听懂有人听不懂!”于是笑声再起。那个年代,在集体场合,讲“咸古”纯属常态,那是物质和精神极度贫瘠的调节剂,不足为奇。一晃到了2000年,我一本随笔集出版,王杏元先生欣然作序,在序言里,他提到在饶平文化馆认识我这个小知青的经过,为我小小年纪下乡饶平山村,经历各种农事的甘苦滋味而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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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起,我和同事文友常去拜访同城居住的王杏元先生,他是广东省作协副主席、汕头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是一位极朴素平易的依然保持着农民本色的人,我们都称他王部,感觉亲切、顺口。他住在位于金砂东路一栋简朴的机关老宿舍楼,爬上六层走过通道,东侧最里边的房间是他会客的地方,每次我们两三人刚坐下,王部话匣子立即打开,依然带着乡音,语速舒缓,在那里除了谈谈创作,还有文学之外的话题,时有高论妙语和充满劳动人民生活智慧的常识及传说,听他说话就像在翻他的书,爱笑的老友W始终笑个不停。
▲王杏元先生和本文作者,2014年拍摄于王老家中。
每次听王杏元先生聊天皆有收获,举一例子,比如他说,你们最好要佩戴贵重的玉手镯。我们愕然,洗耳恭听,他慢悠悠地说,这会起到保护人身安全的作用,因为人们常常忘了自身却会记得俗物,你手上有个值钱的玉镯,走路爬高会格外小心,减少莽撞和疏忽带来的隐患,乍一听真的有些道理。诸如此类,层出不穷。
这本网购的旧书《绿竹村风云》居然不贵,令人开心的是读到几十年前熟悉的故事,我下乡那时知道绿竹村的真实村名叫做渔村,也叫惠村,位于新圩镇北部,这个村庄我是回城后才去过的。走在村道上,脑子里都是书里引用的只有潮汕人才明白的俗语,什么“龟龟蛇蛇”“嘴甜甜,屁股挂弯镰”“土蛮牛”“无脚蟹”“唉唉呛”“三分人才,七分安排”等等,不一而足,令人忍俊不禁。
重读此书,颇多共鸣,书里描述乡里盛产的各类南国佳果,乡村墟市和上山开荒的场景,跟我当年所见及参与的劳动一样。王杏元先生说过, “作家选择题材,有如掘井选泉眼,找不到泉眼,挖再深也无用。”甚为精辟。他的故乡故事很多,他选择了上世纪50年代农村土地改革后进入农业互助组阶段的曲折过程来书写,矛盾起伏,引人入胜,里边的重要篇章《天赐》还被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同名影片。
去年8月,王杏元先生永远离开我们了,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的《绿竹村风云》,想起当年读这本潮汕乡土小说时奇异的感受,今天重读这本书,我仿佛走回当年度过六载的饶平山乡,一个和绿竹村近似的村庄。于是,我把书压平放进书柜珍藏,同时也珍藏起20世纪70年代初那段无法复制的特殊岁月。
赵澄襄,笔名澄子。退休编辑。绘画、写作、剪纸三栖作者,以国画创作为主。出版有国画集、散文随笔集、现代剪纸集共13种。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作家简介
文|澄子
图|澄子
编|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