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灿:岳 父

岳           父

文/魏 灿

岳母去世已经一个多月了,岳父还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于是,我再一次去看望他老人家。

一进门,看到老岳父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就轻轻地叫了一声“爹。”岳父看到我来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我好命苦啊!”。

我一边用好言好语安慰他老人家,一边心里滴咕:“你命苦,谁要是能像你这么样命苦可就好了。”

岳父今年已经是88岁的高寿了。而岳母去世的时候,享年90岁。自从岳母19岁时嫁到岳父家,老两口已经共同渡过了70个春秋。用金婚、钻石婚都已经不能形容他们的婚姻了。我上网百度了一下,只有法国把70年的婚姻叫做“白金婚”,俄罗斯把70年的婚姻叫做“福婚”。而美国,则只有60年的钻石婚,60年以上的,就没词了。

能够享有70年牢不可破的婚姻,相随相伴地走过一生的夫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多么稀少。享有这样的“白金婚”的人,还自称“命苦”,怎能不叫我等小辈无地自容!

岳父小时候读过几年书,15岁到别人家去做了佣人,19岁时,他告别了新婚不久的岳母,跟人去了印度的加尔各答学做生意。整个“二战”期间,岳父基本上就呆在印度和云南的昆明了。岳母一个人在家里伺候公婆,照看大哥和大姐。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岳母一个人操持。

战后,岳父在湖北孝感找到了一份税务员的差事。干了一两年,又在浙江萧山铁路工厂找到了工作。本来,他在工厂里应该是属于“白领”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偏偏让电焊这门手艺给迷住了。他忙里偷闲跟工人师傅学会了电焊后,就铁了心要去干电焊工,他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电焊工。从那时起一直到退休,岳父一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电焊工,真的成为了一名“产业工人”,一辈子就再也与“干部身份”无缘了。

也就是在浙江萧山的时候,岳父终于将岳母及大哥、大姐他们接了过去,一家人总算团聚了。从那以后,无论是岳父调到湖北武昌,还是山东青岛,直到现在的省城济南,他们老两口一直没有分开过。

岳父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电焊工,但在家里,他的架子却大得出奇:在家的时候,他就是往那里一坐,什么事也不干,用妻子的话说,就是连油瓶倒了都不会去扶一把的。家里的大小事情全都由岳母和孩子们去干,他连问都懒得问一声;而他除了上班,就是和别人下下象棋,打打扑克,再就是独自一个人闷着头扎制各种各样的风筝,然后还是他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跑老远去放风筝(岳父的故乡是有名的“风筝之都)。

一个大字不识的岳母是典型的家庭妇女。她继承了胶东妇女的一切美德——勤劳、贤慧、干净、有主见。岳父对家务事一概不管不问,而岳母一个人却把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妻子他们姊妹五个,全都由她来管教。虽然她没有动手打过孩子们一个指头,但孩子们都怕她,她说的话,没有一个敢反对;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吃喝洗涮,全都由她管理、安排。家里虽然很清贫,但孩子们个个都干干净净,有模有样,懂礼貌,爱劳动;岳父的工资虽然不高,家里人口又多,但她总能把生活安排得很好。

即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她领着孩子们挖野菜,晒干菜,千方百计不让岳父和孩子挨饿。妻子常给我抱怨:那三年,岳母做的饭分为两种:好的,有面的,给岳父吃;不好的,净是野菜的,是岳母和孩子们吃的,妻子那时很小,眼睁睁地看着岳父坐在那里吃好吃的,谗得要命,可就是不敢跟岳父要。而岳父,独自吃自己的,从来也没说过让孩子们吃一口。岳母安慰妻子,咱一家人全靠你爹挣钱,所以,一定要让你爹吃好。岳母还是个热心人,与邻居的关系处得很融洽,经常帮助邻居排解纠纷,还当选过家属委员会的委员。

岳父二战时出国的经历和战后那一段税务员生涯,在建国后的那30年中,是他最大的心病。每次运动来临,他都会胆战心惊地去面对。生怕一不小心被人揭了出来,成为斗争的目标。因此,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格。别看他在家里架子那么大,在单位上,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从来也不敢乱说乱动。就这,也没有能躲过那场深刻触及人们灵魂的“文化大革命”。“文革”中,他也为此受了不少的苦。

岳父退休以后,与岳母的关系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先是开始学做家务事了。过去,他从来也没有进过厨房,现在,开始学做饭了。没几年,他就能做得出一手好菜。家里的柴米油盐,他也开始关心了起来。子女们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岳母她老人家也就渐渐地不再过问家里的事了,而家里的大小事情,也就渐渐地被岳父接管过来了。老两口相依相伴,走进了平静的晚年生活。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两个人相互依恋的感情越来越深。

岳父爱干净,爱安静,从不大声说话,从不抽烟、喝酒。而岳母,作为一个胶东家庭妇女,会抽烟,也会喝酒。为了控制岳母的抽烟,每天早上,岳父都会数出五、六支烟,交给岳母,告诉她,这是你一天的定量,要有节制地抽,抽完了可就没有了。所以,每次我去看望他们,岳母一见到我,就会拿着烟盒,劝我“抽烟。抽烟。”其实,她是想在岳父给她的定量之外,多抽一些烟。这时,我就会把她的烟盒放下,拿出自己的烟来,陪着她抽几颗。我们儿女们在岳父家里聚会时,也忘不了问岳母一声“娘,你喝酒吗?”岳母从来的回答都是“喝。”于是,我们就会给她倒上一杯酒,让她自己慢慢地喝。

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岳母的老年痴呆症状越来越明显。话也就越来越少了。而岳父本来就不爱说话。陪着一个话越来越少的岳母,就更没有话了。两个人经常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时候,岳母不好意思了,就会说一句,“你老看着我干什么?”岳父就“嘿嘿”一笑,把脸扭了过去。

去年,在青岛的大姐,来探亲时提到现在的青岛变化可大了,劝岳父回青岛去看看。岳父离开青岛已经40多年了,大姐的提议让他动了心思。也想到大姐那里去住上一段时间,看一看40多年前自己工作过的地方。于是,我们就把高高兴兴的岳父,送上了去青岛的火车。没想到,岳父到了青岛还没过两天,就呆不住了,非要回来不可。他说,“你娘一个人在家,怎么过呀。”“怎么能把我和你娘分开呢?”没办法,大姐只好又把岳父给送了回来。连去加来只不过4天的时间!

岳父虽然80多岁了,但身体一直很好。直到去年,他出门还都是骑自行车。和年轻时一样,他经常在天气好的时候,独自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跑老远去放风筝。但是今年春天一次轻微的中风,让老人家彻底地放弃了自行车。而岳母的身体,随着老年痴呆症状的逐渐加重,也越来越虚弱,每年因为感冒发烧而进出医院的情况就越来越越频繁。岳母每次进医院,都会引起岳父的担忧,稍微回来晚了一点,他就胡乱猜疑:你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今年春天有一次,岳母又因为感冒发烧被送进了医院。由于是傍晚去的,打完两瓶吊针后,已经是晚上12点多了。我们考虑到明天一早还要打吊针,就没让岳母回家,住在了观察室里。这一下可热闹了,岳父一宿没睡,闹着非要马上去医院不可,说是你娘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不在了?好不容易哄着他等到了天亮,他马上就让三姐陪着,哭哭啼啼地去了医院,直到看见岳母躺在病床上,并没有什么事,他才破啼为笑。

这次岳母去世前,在医院住了六七天。这几天,岳父就象掉了魂似的,天天挂念着住院的岳母。闹着要去医院看望她。因此,每天,我们都要把他送到医院去,陪着岳母坐上一会儿。岳母去世的前一天下午,大夫就告诉我们,你母亲恐怕是过不去今天晚上了,让我们做好准备。我们也看出岳母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随时都有停止呼吸的可能。可是岳母还是在这微弱的呼吸支持下,等来了第二天一早前来看望的岳父。知道岳父来了,岳母睁开了眼,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岳父,然后,两个人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人没有一句话,岳父就那样握着岳母的手,静静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医院就要开始查房了,两人会一直那样静静地待下去的。岳父刚刚离开病房,岳母就停止了呼吸。

岳母走了,与岳父相依相伴了70年的伴侣走了。离开了心爱的伴侣,失去了70年来心心相印的妻子,以后,岳父就要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怎么不让88岁的岳父感到孤独?感到“命苦”?想到这些,我感觉自己已经理解了他老人家自称“命苦”的真正意义。

但是,岳母虽然离开了我们,子女们还在。我们会陪伴着他老人家度过这晚年的岁月的。岳父,你并不孤独!

于是,我与他老人家聊起了从前,聊起了他年轻时去过的印度。渐渐地,岳父的眼泪没有了;渐渐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突然,他说出了一句:

“Do you speek English?”

我赶忙回答:

“Yes. I do!”

岳父笑了。

作者简介:魏灿,生于上世纪60年代初,山东省单县人,1984年大学毕业后在山东做过中学教师,媒体编辑,现为机关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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