崞县腊食
任晋渝
腊月了,崞县人家,家家都忙起来,给灶膛架上柴,烧热锅,炸丸子、烧肉、烧豆腐。这几样,都是年下大烩菜里要放的。大烩菜是崞县人年节时必吃的一道菜,平素来个客,桌上只要有大烩菜和豆芽拌粉条,就算好招待了。若是坐席,也多拿这两样儿说话。常言道,席面好不好,看看大烩菜和豆芽剩不剩。在崞县,别的盘不一定动筷,这两样儿是一定会动的。若是盘里光了,仍意犹未竟,呐喊一声,马上有人端着大盆子上来。也有主动的,挨桌转,瞅着哪桌盘空了,马上递盘子,“烩菜够不,再来盘?”大烩菜是热菜。崞县乡间办席经常坐院子,若遇上大冬儿,西北风刮着,大雪飘着,菜端上来,一会儿就会冷透。可崞县人吃席,就喜欢个热闹劲儿,只要围住桌子,拎根筷子,有口烧酒,就不离不转。再凉也要往肚里扒,边扒边呵着白气儿,吹牛。吹够了,呐喊声主家,“日。这菜冷得还能吃,给热下”。“马上,马上。”马上有人过来端走,一会儿,又重新端上来。当然,能吃成这样,大烩菜一定做的不赖。若是做不好,别说再要了,骂街的都有。
对崞县人来说,想要烩菜做好,除了大师傅,就看资本足不足。尤其是年下,烩菜里没了丸子和烧肉,那还叫个过年?崞县丸子外焦里嫩,色泽金黄,大小如鸽蛋。说是丸子,其实并不圆。乡间有荤句子,“奶挤一挤还是有的”。崞县丸子做时,就靠这么挤,把馅攥手心,一挤,从拳头上边挤出个不伦不类,直接下油锅了。崞县丸子分荤素。荤的是猪肉丸子,素的是胡萝卜丸子。胡萝卜丸子里还放着豆腐,豆腐和胡萝卜都剁成了沫。吃着,咔嚓、咔嚓,那叫个脆。肉丸子的馅,有点像《调鼎集》里的大劗肉圆,“取肋条肉,去皮,切细长条,粗劗,加豆粉,少许作料……”不一样在,豆粉是南物,崞县不产这个,门市上也不卖。门市上只卖内蒙产的土豆粉面。拌馅时,里边还要加葱花、姜末、蛋清。此外,大劗肉圆还可以蒸。不像崞县丸子,一炸到底。大劗肉圆,是真肉圆,也是挤一挤就有了。这道菜,在宫里头,另有一名,葵花斩肉。葵花,可不是里边搁了葵花籽儿,也不是用了葵花籽油,而是一个地名,隋炀帝下扬州时,到过的葵花岗。葵花斩肉是地道的南菜,它还有个诨名儿,扬州狮子头。这个狮子头,在北京还叫四喜丸子,北京人吃时,好在一个碗里搁4个丸子,美其名曰:金榜题名丸子、洞房花烛丸子、乘龙快婿丸子、合家团圆丸子。崞县人没这讲究,崞县早年胡胡汉汉,血早混得不能再混了。胡人的脾气,讲究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粗鲁得很,做烩菜时,也这般,切了大片子烧肉,丸子很随意地抓一把进去,瞅着舒服就成,若是非得数个数才吃,那还不得急死。崞县丸子耐藏,腊月里炸好了,放冷家,可以吃到快夏。冷家若是放了丸子,小孩们便欢天喜地了。一会儿,乘没人溜进去,一会儿,乘没人溜进去,出来时,腮帮子鼓着,手心里攥着,一脸的贼相。大人撞见了,便会禁不住骂,“不怕冻了你的舌头”。撞不见,过些天去瞧,“呀,啥时候进了耗子,吃下去小半盆”。
崞县烧肉,用的是猪五花。依旧彪悍得狠,大块切,大块煮,然后拎把大刷子可劲儿刷蜂蜜和老抽。也要下油锅,回头再煮。出来后,仍大老粗一块。这个风尚得怨明朝的皇帝。《明宫史》载,当时皇家过年必吃烧猪肉、猪灌肠、猪肉包子。咦,朱姓人吃猪这么凶,怪哉。而在此之前,这些上流人士,似乎更喜欢跟牛呀,羊啊过不去。搞得大吃货苏东坡颇恼火,逢人就呐喊,“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还说吃龙不如食猪。为了吃猪,还自己发明了道红烧肉。烧肉本就是崞县的一道菜名,是把崞县烧肉切了片,拿碗盛了,吃肉喝汤。往年崞县人办席,这也是必上的一道热菜。里边的汤色很显清淡,味也如此。肉却瞅挺咋呼,看着贼肥,但其实一点也不腻,有些坐席的人会等人先动筷,看没人再下筷了,马上就把碗端过去,嘴里还念叨,“就好个红烧肉。”一点也不顾忌别人目瞪口呆。除了烩菜、烧肉。崞县烧肉还会在年下拿来入火锅,崞县人自家年下吃火锅,用的是那种内蒙产的铜火锅,底下烧的是木炭。火锅里,烧肉、丸子、烧豆腐、粉,样样不落。有些南方人则是在年前拿烧肉和腌好的雪里红搭配做梅菜扣肉,那卖相顶呱呱的好,他们会拿去送人,连碗儿。等年后,才一一收回。
崞县人烧的豆腐也多是自家做的,地方上产豆,黑豆、黄豆、豌豆。都能做豆腐,做的豆腐,黑的、白的、绿的,各式各样。崞县豆腐一般都做的老,县城里很少见卖老豆腐的,也少见卖豆汁的。压豆腐的汤水都给猪、鸡拌了食。还有豆饼。早年间,做豆腐都是村大队磨房,豆饼就撂在磨房里,垒得像砖墙。这东西能做豆渣窝窝,蛮好吃,一点不比玉米面窝头差。只是耐消化。等到家家做豆腐时,人家院里就都有盘石磨,平素依在墙角,风吹土染,等需要磨还插上木把,磨。磨豆腐时,鸡是最欢实的,围在人脚后跟转来转,撵也不走,比娃娃们还累人。我没点过豆腐,但进过豆腐房。豆腐房梁上吊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上有纱布,磨好的豆腐放在里边,淋,下边是一口超大的铁锅。过去有个词,叫大锅饭,说的就是这种大锅。点豆腐有专门的卤片,土产门市和供销社都有卖,听说有人用石膏,不晓得还能不能吃。有人说尝尝豆腐也知道了,苦的,就是石膏豆腐,不知是不是真的。崞县人做了豆腐,喜欢在腊月里当礼送,路远的,骑上自行车赶几十里常有的事。崞县豆腐平素也做烩菜,烧豆腐却只在年下有。烧豆腐其实也是为了能放得久。当然,也得冻冷房,冻好的豆腐,一层一层的黏得贼结实,有人吃时,干脆往案板上摔,很麻利地摔成一片片,根本不带碎的。烧豆腐是将豆腐切了大片烧,这样,回头切了小片入烩菜锅,吃起来,外焦里嫩,别有风味。我看夏天,有人在烧烤摊上烧豆腐,上边撒孜然和焦盐,其实一点也不如崞县烧豆腐原汁原味的好吃。除了烧豆腐,其实,烩菜里还有冻豆腐。冻豆腐就简单了,也是将豆腐切了片,放外头冷家,自己就冻成了。冻好的豆腐,可以称为“七窍玲珑”,而且,真是好东西,年下人吃的油水足,一块冻豆腐能吸去不少油渍。
崞县人做豆腐,除了那三样,其实,还有芸豆腐。芸豆腐用的其实是杂豆,有红的,有白的,有黑白的,还有大花脸的。红芸豆不多见,据说都让日本人弄走了,干吗?做口红。高级口红,女人们都爱。芸豆做出来的豆腐有点杂,色杂,一点也不单纯。但味道还成。烧出来的豆腐也不赖。不过,崞县人还是很少用芸豆做豆腐。芸豆在腊月里,用处比其他豆更多。芸豆可以做豆沙馍馍,女人们很喜欢吃这个,这种年馍,典型的心里甜。豆沙馍其实平素也有,年下的豆沙馍馍和平素的不一样处在,大、白,极像年轻女孩子的乳房,上面还点了红。红是为了喜庆。过去人家点红,用的是朱砂水,也有人家图省事,拿对联剩下的纸,用水泡了,用筷头、火柴棍儿醮水点。除了豆沙,崞县人家还用芸豆做“供献”。供献是本地称呼,它还有个文雅名,面塑。供献,顾名思义,是摆供用的,供土地、财神、玉皇、大仙。崞县人会做的供献真叫多,有寿桃,有佛手,有马蹄蹄,有花馍馍。芸豆是给动物供献做眼睛的,鱼呀、虎呀,耗子,龙和凤。希望呀,年年有余,虎虎生威,儿女们,龙是龙,凤是凤,可不是攀龙附凤。耗子一般做的很可爱,供这东西,是为了恭喜发财。《聊斋》里有个三郎,娶了耗精,就发了大财。
地方上的粉,有干粉,有湿粉。崞县烩菜里用多是干粉。干粉有宽,有细,细的其实就算线了。这粉不在腊月做,有专门的粉房做。崞县人吃的干粉,基本上都是班村粉房做的。但不是班村人做。粉房师傅原先是糖酒公司的,跟上公家学了技术,大承包后,就自己出来做粉。做完粉,还供应县城大大小小的门市。也有外地进的干粉。县城周围,繁峙、代县、五台,就产干粉。繁峙和五台其实一样,都是寺多。繁峙就是许多山寺。但五台比繁峙多一样吃食,佛珠。佛珠也是丸子,拳头大的丸子,一碗四个。就像沙和尚、鲁智深脖子上的珠子。因为是佛家关系,佛珠是素菜,豆腐做的。这东西不入烩菜。所以没必要多提。粉却是两家都不错。代县粉也不差,代县也比别处多一样,黄酒。代州黄,堪比绍兴黄酒。地方上人都自家酿了,年下拿卡打来送来。作料酒,当养生饮,都可以。腊月里、年下,温好了,喝上点,对身体蛮好的。干粉吃起来较麻烦,得先拿凉水泡,时间很长。然后是入锅里煮,稍稍煮软了捞出来。等烩菜时,放浮头,不能翻底喽,翻底就糊了。大过年的,吃糊饭,不大吉利。湿粉用的是土豆粉或红薯粉。本地人好吃一种叫河捞的吃食。这东西有专门的工具,河捞床,有木的,有铁的。铁的是后来才有的。等到腊月里,河捞床就架在大铁锅上,压粉。锅里的水是早烧开的,粉压下去,氽熟了,捞出来,盘在笈筚上,搁冷家冻。冻好了一坨一坨的,细瞅上去,很是晶莹,玉一样。这个也是节礼,一般冻好后,就急急慌慌蹬了车子往人家送。三盘、五盘,随意。跟烧豆腐一起。湿粉也可以入烩菜。它只有一道工序,烩菜入锅后,水烧开后,搁浮头,菜烩熟了,粉也熟了。湿粉吃起来和干粉不一样。湿粉入口滑溜,干粉入口有嚼劲。崞县人都喜欢。除了烩菜,还可以和豆芽拌。豆芽拌粉条,拿胡油炝了葱花、花椒,浇了滚过的醋。跟大烩菜一样,一冷一热,都是年下、席面上都抢手的菜。腊月了,崞县人,给灶膛架上柴,烧热锅,家家都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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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晋渝,山西原平人。太原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秘书长,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副秘书长,山西省作协会员。作品主要涉及新闻、通讯、评论、随笔、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传记、专题片、微电影、动漫、布展活动策划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