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传美丨祖父的眼睛
记忆中，故乡的门前有一盘老章树，歪着脖子，驼着背，盘根错节屹立在风中，我敬畏老树的执著、坚韧。老树那双眼睛慈祥地凝望着我。
我小时候，看见老树旁边的小树柔柔地长着，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成长，老树的眼睛承载着乡亲们生命的记忆。那些树痛苦地随风呐喊，她们伸展向天空的样子像一双双手，裹拥着或向外开展着，雏燕一样翱翔蓝天。
我想祖父的时候，就去抚摸门前那颗老树。
儿时，我固执认为祖父住在云端，我害怕野兽和鬼的时候，祖父会腾云驾雾飞到我身边，长到脚面的白胡须里长满我喜欢吃的煮鸡蛋。六、七十年代，故乡的口粮只有包谷、洋芋、红苕。它们被父辈播种、收获，填饱我们的肚子。父辈们含辛茹苦，我们上学、放羊、捡柴、打猪草。日子虽然清汤寡水，希望却饱满着。盆地人坚信，人穷志不穷！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贫瘠的大山里，其实就是填报肚皮。人民公社时期记忆，老树告诉我们：日子中还有一段温情脉脉的时光———物质匮乏，乡亲们彼此温暖，彼此周济，淘离家泥浆饭吃，却苦中有甜。
老树的眼睛是特定历史的见证。丰富盆地人的人生。
我慢慢长大了，依偎在老树身旁，老树在春天的风声里嗖嗖呐喊。我常常站在门槛上看老树旁边那些小树，那些茂盛如花一样的树冠，那些树冠绽开得怒气十足，像守卫家乡的少你哨兵，老树像生气的祖父，撅着嘴，翘着胡子、怒目圆瞪。求学的少女时代，我多么希望祖父教我写字、背书。让我有个好成绩。
有一棵树如一翩翩少年，开始追逐我的生活……
我开始检点我的青春花絮……
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青春期的我焦躁不安，黄昏，看到那些小树在哀婉地随我的心情浮动时，我都会想到了一个怀春的女孩儿，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受疼，等待爱情何时来临？我看到两颗小树缠缠绕绕，让我怀想爱情的姿态，让我想起了流落他乡的爱情守望人。青春年华的我，期待老树送给我一真正的白马王子。
我狂躁不安的时候，老树在风中奏响生活的“平静的乐章”。
在高兴时候看到那些树，是一种幸福，在忧伤愤怒时，在树林里释放自己的心灵的痛风。老树的眼睛就那样宽容地看着我。我突然想把盆地劈得一马平川。我想去看盆地外边的世界。我固执认为盆地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再后来，我决心离开盆地，去平原寻找心中的稻穗。
老树见我要走，他紧紧依偎着我，他粗糙的皮肤吻得我热泪双流，老树一滴浑浊的泪滴在我的手上，手有灼热感，我看见老树——我的祖父眼睛红肿，舍不得他的孙女离开他，离开生养她的土地，他抱着我哭一场，我固执地走了。
在中原，我孤单地斗、志昂扬地奋斗着。
做妈妈了，希望老树托梦指引我如何带孩子。如何教育子女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其实我没有见过祖父，父亲曾经淡淡地说：“祖父被抓壮丁抓走的，杳无音信。”父亲眼睛溢满泪水。祖父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符号。
我终于挣脱老树的怀抱头也不回地奔向平原，20余年了，故乡的人事面目全非，出生的老屋被高大的楼房代替。只要想起那老树的眼睛，心头就温暖起来———因为他还像祖父一样，唤起我昨天的生命情感，便松了一口气———故乡还在。
父亲母亲去世之后，回到故乡的机会就少了。这反而加深了我对故乡的思念、对老树的思念，因为老树的眼睛就像一把离乡之土，即便是离开了母体，也带着故乡的腥味儿———我虽然身在平原、行走在楼宇之间，但我乡音不改，我唱山歌，思念着故乡……
当村村通公路蜿蜒进入故乡体内时，老树在公路旁碍事。我在异乡祈祷，希望乡亲们善待老树，那是游子对故乡的感情寄托。老树还是被乡亲们砍断了，他老泪纵横，流下很多浑浊的眼泪。好在我的父母合葬在老树身旁，和祖父——老树葬在一起。
如今，太平盛世，我再回故乡，山顶草原红池坝变成中国“新西兰”，故乡小城变得美丽如画。故乡的山山水水，擦亮了我的眼睛，方言俚语绵密得像春天的雨脚，亲情也盈盈满满。于是，对于老树，我永远长不大，依偎在老树的双膝之上。
老树的眼睛是一把故乡的土，即便是遗忘在异乡，也固执地坚守故乡。老树的眼睛、父母的墓地是我的血脉和根系。老树走了。他的子孙们站成原始森林公园，那林海松涛在原始森林里演绎着天籁之音，我喜欢听他们无助、落寞时所发生的尖叫声，呐喊声、奋斗之声……
那种向天空的凌云之志，那种在生活磨炼中发出的呐喊。仿佛是乡亲们攻坚扶贫的声音。仿佛看见父老乡亲在新长征路上昂首阔步脱贫致富坚实的步伐声，那农家乐、那乐和家园，让我读到了一种生活的震撼、生命的震撼。
一种坚不可挡、排山倒海的震撼。
老树的脸悄悄在改变，再看看祖父的眼睛——他幸福地笑了。
作 者 简 介
俞传美，笔名“小金鱼”，祖籍重庆巫溪县，现居河南项城，教师。著有散文集《温一壶月光》、《另一种方式的花开》、《小学生美文集》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教师报》、《河南教育》等发表文章多篇，获2009“安徽文学”奖，作品入选《2008我最喜欢的散文》。散文散见于《《郑州日报》《中国职工教育》《人民教育》《中国散文家》《北京日报》《中学生优秀作文教学》《当代教育》《辽宁青年》《中国教育报》《中直党建》《教师博览》《中国校园文学》《思维与智慧》《风流一代》等。《行参菩提》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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