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大伾山,古寺疏钟万木寒
天还没有亮,朝拜佛祖的信徒开始向山麓下汇聚,犹如遇到了涨潮的海水,让人不知不觉中就浸润在茫茫的人海中。通往大伾山的乡间小道变成了一个临时的集市,就地搭起了一座座的帐蓬,为小商小贩遮挡着初冬的寒风。没有照明电供应,商贩们把储电池灯摆了出来,趁着微弱的灯光开始了早市的生意。集市的正中间,羊肉汤锅下的柴火正旺,窜出的火苗照亮了一个个兴奋的脸,袅袅的水蒸气从锅中飘逸而出,扑鼻的香气儿顿时弥漫了半个集市,诱惑得人们不由得抽了一下鼻子。
大伾山,顾名思义是座山,坐落在河南省浚县县城的南郊。这是一座非常神奇的山,无缘无故地,在一马平川的豫北的平原上突兀地冒出了一座山峰,让人不得不赞叹造物主的神奇之手,总能给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因为历史上的黄河故道从大伾山下流过,就有人研究得出这大伾山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息壤,天长日久,变化成这座山,为一代又一代的浚县百姓解脱了洪水之厄。
十月初一,寒食节。为超度天下亡魂,大伾山的天宁寺开慈悲道场。据说天宁寺的慈悲道场非常灵验,无论是新亡旧故的魂灵都能在寒食节的这场法事活动中得到解脱,就连世间人也有非常大的益处,求财得财,求官得官。因为这个缘故,天还没有亮,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的是天宁寺开门后烧第一炷香,既能为亡去的长辈们寄送一份孝心,更有讨个好彩头的意思。
往年的时候,十月初一的天气尚暖,到大伾山拜佛祖时穿身薄薄的秋衣就可以了。没想到今年冷得这么早,晚秋的风刮过来时冷飕飕的,让人不停地打寒战。顺着羊肉汤锅飘来的香味儿望去,看到了集市中间那家卖羊肉汤的帐蓬,脚便不听大脑使唤,不由自主地凑到了汤锅前。伸过头去,看了看锅内水中不停地翻滚着的羊肉,馋虫便从肚子里跑了出来,加之身上的寒冷,谁能抵抗得了这羊肉汤的诱惑?便对老板叫上一声:“老板,来碗羊肉汤,羊肉羊杂各半儿。”
喝羊肉汤用的是那种被老乡们称之为“海碗”陶瓷碗。碗沿上描着蓝色的云纹,中间是佛家那种十字不到边的吉祥图,乍一看粗糙,用起来却是踏实,就是摔在地上也不过打个滚,还会自动站起来。有人来喝汤,掌柜的便伸手从碗龛中拿出大海碗来,抓肉、放菜,一气呵成,尔后,再满满地盛上一碗汤递给站在锅边的食客,嘴中忘不了豪爽地喊上一嗓子:“吃吧!羊肉汤,添汤不要钱!”
一
当秋日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山门前那棵老槐树上时,天宁寺的钟声便被人敲响了,顷刻之间,悠扬的钟声氤氲了整座大伾山。天宁寺山门前的香炉内布满了厚厚的佛香灰烬,炸落的鞭炮纸铺了厚厚的一层,佛香炉上“天宁寺”三个字在灰烬的掩盖下失去了往日锃亮的黄色。残香暗燃,青烟袅袅入梵界,佛烛摇曳,照亮红尘弥漫路。香炉前,站满了虔诚的男男女女。年老者往往不由分说就跪了下来,双手摊开手心向上放在地上,慢慢地低下了头颅,一个又一个,在香炉前的拜垫上连连磕头,无论是仪式感还是节奏感都非常强烈;那些衣着鲜艳夺目的年轻信徒则是手捧了三炷佛香,在香炉前连连作揖施礼,如是清晨朝王伴驾的臣子执的玉笏,只不过大臣们高声奏本,他这里是喃喃自语不知所云罢了。
天宁寺的山门匾额非常漂亮,云龙底纹的金边儿,黑底儿里写着“天宁寺”三个金字,非常醒目。细观之感觉有亲近之感,其痛快淋漓,欹纵变幻,观书如行走江湖纵横驰骋,顿感佛家的天马行空之妙,放纵其心,却守心如丹不落凡尘。叹为观止间,仔细研读落款,眼光一亮,原来是“襄阳米芾”四字!当年,我主编的《行为证据分析》杂志设计封面时,方家朱运河力主用米芾体,这才和米芾结缘。别看看仅仅是六字的刊名,几年下来,日日厮磨,竟然从中读出了米芾的神韵来。所以才有今天这样一见如故的感觉。在别的寺院,寺名匾额大多是前代皇朝御笔遗存,或是文化大家。其中,原中国佛教协会主席赵朴初老先生的题额较多。为写《行参菩提》这部书稿,我跑了几百家的佛教寺院,米芾题款寺院匾额的,大伾山天宁寺当是第一家。大门两侧的对联写得更是气壮山河,“东遥禹王麓下放歌踏浪行,西聆弥尊峰上独禅宁水声”,说的正是大伾山以及天宁寺的历史渊源,当然少不了佛家修禅悟道之理,其意蕴深远妙不可得。
昨日的秋风吹落了老槐树的最后一片儿绿叶,唯有一条条红色的祈福带缠挂在虬曲的枝杈上飘扬,如是给老槐树卸下绿装换上了红妆。为了保护这棵老槐树,文物管理部门为她做了一个四方形的青石围栏,每一面有三块青石雕板。围栏柱做工精美,每一柱上面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青石的雕板上面镌刻着佛家的故事,无论是人物花草,个个都是栩栩如生。围栏前有一青石的铭碑,上面镌刻着“唐王槐”三字,记载的正是当年李世民朝拜大伾山大石佛的一段故事:
唐武德五年(公元622年)夏四月,李世民在平定了窦建德后又连克刘黑闼,准备挥师东进,彻底解决天下乱象。《新唐书》这样记载,“……(李世民)引兵将击圆郎,上复遣之诣黎阳(浚县),会大军趋济阴。”当李世民在浚县大伾山黄河岸边集结兵马,千船待发之际,军师徐懋功进言说,大伾山上天宁寺有大石佛一座,极其灵验,作为三军统帅,李世民应该进天宁寺参拜大石佛,祈佑东征胜利。
在中国的历史上,和李世民一样与佛教有着深深渊源的皇帝很多。但是,得到佛教相助的却是凤毛麟角。在李世民登临大伾山天宁寺之前的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秋天,李世民曾经被世充的侄儿王仁则追赶到淮阳县遇佛寺,蒙观音菩萨显灵搭救,李世民才躲过了一劫;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的春天,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留下了一段千古传颂的故事。这一切,不仅让李世民深信佛法无边,更为天下百姓归心提供了佐证,认为李世民才是平定天下的真龙天子。
听了徐懋公的进言,李世民立即停下待发的战船,带领诸位将军走进了大伾山天宁寺,去参拜天宁寺内的大石佛。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当李世民经过天宁寺山门前向里走时,天宁寺山门前的大槐树伸出了手——当李世民感觉到情况有异时,头上的王冠已经挂在老槐树的枝杈上。王冠被老槐树挂掉是吉是凶?众将军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连老军师徐懋公也怔在了那儿,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李世民心中明白,知道这是佛爷在杀一杀自己的傲气。就放下趾高气扬的态度,恭恭敬敬地走进了天宁寺……
到后来,李世民虚心做事,察纳良言,很快就获得了东征的胜利。这段轶事被后人们称之为“龙槐拦驾”,天宁寺山门前的这棵大槐树也当之无愧地被称之为“唐王槐”了。
二
当阳光弥漫了大地,寒冷的秋风也渐渐停了下来,大伾山顿成温暖之乡。随着如潮水般的人流,我穿过藏经阁,来到了大伾山引以为骄傲的大石佛前。
这座大石佛开凿于五胡十六国的后赵主石勒时期,明末张肯堂修的《浚县志》记载说,“石勒以佛图澄之言,镵崖石为佛像,高寻丈,以镇黄河。拓跋魏覆以重阁。元末,毁于兵……”因其年代久远,备受人们关注,有“南看乐山大佛,北看伾山大佛”的美称。据专家考证,大伾山的这座大石佛属于善跏趺坐式的大弥勒佛像。头部螺发,面方颊圆,略呈梯形,其双目平视,唇紧闭,表情肃穆庄严。浚县当地的百姓视大石佛为护佑平安的神灵,外地的游客因其历史久远,每到大伾山必定以瞻仰大石佛为最终目的。加之今天恰好是寒食节,本地的信徒,外地的香客,一齐涌到了大石佛前,其拥挤程度用“人流如织”不足以体现。
大石佛前香炉内的香灰已经溢了出来,还有人不停地把点燃了的佛香扔了过来。那些香就从香炉中滑落下来慢慢地堆起,如水一样把香炉淹没,看不到腾腾而起的火苗,更看不到冉冉升起的香烟,唯有迷乱了眼睛和呛苦了嗓子的烟雾。这个时候,难以忍受的寒风不再,大石佛前人声鼎沸,还有熙熙攘攘的信徒。人拥护得几乎找不到插脚的地方,找到一块空地儿磕头参拜佛祖更是困难,即使是这样,还是陆续有人不停地跪下来,紧紧张张地磕上一个头,差一点被拥挤的人流踩踏。为大石佛遮挡风雨的大佛楼门两侧悬挂着一副对联,长时间的烟熏火燎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细细地看去,加之心中的揣摩,才慢慢地顺出对联的全意:“千年伟佛每将真谛悟众生,万乘君王偶发虔愿宁汉唐”。这副对联写得非常地大气,说的正是佛家的惟妙之处,读来荡气回肠,让人回味无穷。
在李世民走进天宁寺852年后,明成化十年(公元1474年)三月初五,明英宗朱祁镇的第六子朱见泽离开了皇宫就藩汝宁府。就藩汝宁府后,到明孝宗朱佑樘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七月二十八日去世,朱见泽默默无闻地渡过了三十一年,从没有离开过藩地汝宁府。据《明史·卷一百十九·列传第七》记载,明孝宗朱佑樘弘治八年(公元1495年)七月,皇太后想念朱见泽,恳请皇帝同意召见朱见泽回朝,没想到被礼部尚书倪岳言以“亲王入朝有违帝制”且来往费用高为由进谏,阻止了这一次母子相见的机会。这次入宫不成,史册中再难见到朱见泽活动的踪影,直至十年后薨(死亡)于汝宁府藩任上。历史册籍的记载对朱见泽也同样非常吝啬,仅仅是一句“(弘治)十八年薨,谥号简”。
可以这样说,崇王朱见泽在中国的历史上一直是默默无闻,寂寂无声。但是,我却一直搜集有关他的资料,试图从这些零碎的资料中还愿一个真实的朱见泽,却一直没能有所突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浚县大伾山天宁寺大石佛前,崇王朱见泽穿过佛香浓浓的烟雾突然走到了我的面前。明成化十年(公元1474年)三月初五,就藩汝宁府的崇王朱见深坐船沿卫河南下,来到了浚县大伾山,参拜汉光武帝刘秀祭告天地的祭坛。也就是这次的大伾山之行,朱见深因天宁寺在前朝遭受焚毁之患而惋惜,从藩府中拿出银两交付给当时的知县吴啟,对天宁寺进行修缮,装饰一新的大伾山大石佛再一次获得新生。
史书没有记载朱见深为什么要祭拜刘秀,现代的学者也没有研究出有理有据的答案,朱见深的大伾山之行永远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今天,当我走进大伾山在刘秀祭坛前伫立沉思时,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朱见深的就藩之地汝宁府,正是刘秀出生和起家发达之处。未到就藩之地却来到了大伾山祭拜刘秀,可见朱见深的心事重重,心机深深,妙不可言。
三
晓披烟雾入青峦,山寺疏钟万木寒。
千古河流成沃野,几年沙势自风湍。
水穿石甲龙鳞动,日绕峰头佛顶宽。
宫阙五云天北极,高秋更上九霄看。
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因为奉旨送兵部尚书王越的灵柩回故乡安葬,王守仁来到了浚县。王越是浚县名宦,更是朱明王朝的三朝元老,钦封威宁伯,这才有了二十八岁的新科进士王守仁亲自护送灵柩回归故里的荣耀。或许,这正是苍天的有意安排,让王守仁走进了浚县,走进了大伾山天宁寺。风光旖旎的大伾山风景让王守仁流连忘返,分别写下了《大伾山诗》和《大伾山赋》两首摩崖题诗。如今,《大伾山诗》这首摩崖题诗依然在天宁寺大石佛北侧的崖壁上,而《大伾山赋》的摩崖题诗则留在了位于大伾山山顶的禹王庙前。
在成为新科进士之前,王守仁对中国大理学家朱熹的“格物致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曾经有一段时间专注于“格竹子”——就是要从竹子身上“格”出万物不变的真理来。为此,王守仁还患了一场大病,最终也没有能解脱心中的疑惑。从浚县回到北京之后,王守仁立即向弘治皇帝朱佑樘上疏论西北边疆防备等八事,随后授刑部主事一职,负责江北等地的决断囚狱。在此后的官宦历程中,王守仁仕途坎坷,起起落落,直至因触怒刘瑾被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驿栈做驿丞,这才有了成就中国一代圣人的“龙场大悟”的千古佳话。
研究王守仁的专家们共同认为,正是因为官宦之途的坎坷和流放之路的颠沛流离,让王守仁对人生有了深度的思考,才有了王守仁心学的结晶。不可否定的是,在王守仁的心学中,有着非常浓郁的佛学思维或者称之为借鉴了佛学思维。或许,如火山迸发前积蕴力量一样,大伾山丰富的人文文化底蕴,佛韵悠然的开悟之源,更有佛家对人之“自性”的探索,使王守仁认识到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的真谛,这才有了历经沧桑后在贵州龙场的骤然暴发……
作者简介:
贾国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行为证据》杂志社主编,新媒体《行参菩提》创始人。著有长篇小说《测出的不仅是心跳》、《谜底就在现场》、《致命谈判》、《命案现场》、《神探》、《大测谎师》、《市长命案》、《市长夫人》等,以及散文集《立地成佛》、《心止即岸》、《行参菩提》等。创作、投拍了《命案现场》(20集)、《捕狼人》(20集)、《完美指控》(30集)、《博弈》(30集)、《糊涂县令郑板桥》(36集)等电视连续剧、系列剧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