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星空】郝秀琴丨一只受凌迟大刑的鱼



广州人讲究吃,也会吃。由于好吃,因此变着法儿吃。他们说,除了天上飞的飞机,地上跑的汽车不能吃,其他都吃。但有一条原则,要吃新鲜的。因此,市场上卖的鱼鳖虾蟹、鸡鸭鸽子、蛤蟆蝎子,都是活的,现买现杀。

凌迟鱼很残酷,让人目不忍睹。一个姑娘把一条几十斤重的鱼抱到案子上,那鱼还没弄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锋利的刀子就划开它的肚子,心肝五脏霎时流了出来,鱼不甘心死,想挣扎,于是带着满身的血从案子上跳起来,叭的一声掉进大铁池里,血染红了池子。鱼是不会咬人的,即使死到临头,也不会喊叫,更不会哭。姑娘又重新把它抱上“岸”,一只手按住鱼头,另一只手举起刀对准鱼的身子狠狠向下砍两刀,顿时,鱼的脊梁骨被劈开了。但它还在动,那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像要诉说什么,顾客们围过来,争着买这条刚被杀死的鱼,一张张的票子装进了姑娘围裙前那个脏脏的口袋里,一刀又一刀,一块又一块的鱼被刮了鳞,放进塑料袋,案上只剩下一个鱼头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仍在转动,嘴巴还在张合,旁边的鱼尾也在不停地摇摆。一个老太太走过来,她说要煲鱼头汤,让姑娘把头又斩成四五块,鱼的眼睛、嘴巴立即分了家……一条被凌迟的鱼变成一把零零碎碎的纸币,姑娘的钱兜子鼓了起来。洗了洗那双沾着鲜血的手,从水池里又抱起一条更大的鱼……鱼没有眼泪,也许它的泪和海水一样咸,离开大海的时候,泪已流干。它知道,上帝让它成为鱼,就是让它变成人类餐桌上的一道珍馐美味,只有默默地忍受,凌迟只是一个小小的刑法,更为残忍的是把它活生生扔进油锅,爆炸之后,在桌上还要给人们表演精彩的节目:嘴一张一合,尾巴在盘子里摇来摇去……这是鱼生命的姿态,从容、壮烈、美丽……

田鸡在广州人的餐桌上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道菜。家乡也有田鸡,又叫青蛙。夏天,河边的草丛里青蛙很多,但人们从来不吃它,特别是癞蛤蟆,没有人把它列为食物之中。近几年,小城里也有许多海鲜餐馆,田鸡也算一道上讲究的菜。我去品尝过几次,不过也仅是品味,远不及牛羊肉鲜嫩爽口。但广州人却有点“饥不择食”,把癞蛤蟆当作天鹅肉。有一次,我们几个北方人聚在一起闲聊,“广州人的肤色为什么是暗黄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珠江水是褐黄色的,他们不仅脸黄,牙齿都是黄的。”

“我们喝黄河水,皮肤不也照样很漂亮,你再看看广州的老人,满脸长的都是黄褐色的黑色的大斑点。”

“他们爱吃癞蛤蟆,所以,癞蛤蟆就报复了,把满背的斑点印在他们脸上。”

“你的说法荒诞无稽。”

“本来,上帝给癞蛤蟆的任务是让它消灭稻田里的害虫,哪知,人却要把它吃掉,毁坏了自然界的食物链,受一点小小的惩罚也是应该的。”不管这话有无根据,我是不吃蛤蟆肉的,倒不是怕脸上长斑点,只是看着这种小动物恶心。

李姨家那个大男孩却偏偏喜欢吃田鸡。为了那几百元的工资,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市场买了。摊主会把你要的田鸡装进一个尼龙网兜里,然后在地上用力摔几下,田鸡不再蹦了,才把它们从网兜里拿出来,先用刀把头砍掉,然后,两只指头捏住肚子,使劲一撕,田鸡那层花花点点的皮就被剥了下来。有一天,大男孩买回八只癞蛤蟆,让我来杀它。我害怕得不敢下手抓,李姨说:“怕什么,它不咬人。”我轻轻用刀戳戳它那花花点点的背,它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两条腿向前一跃,蹦下了厨案。我发出恐惧的尖叫声,拿刀的手也哆嗦起来。“不行,我杀不了它。”大男孩只好亲自动手了,他麻利地用刀把癞蛤蟆的头砍掉,那张呱呱叫的大嘴巴和身子分了家,撕掉皮,剁去爪子。我又把它切成碎块,扔到开水锅里,焯好后捞出来又放进油锅去炸。菜端上桌,李姨说做得有味道,但我一口也吃不下,第一位吃螃蟹的人需要勇气,那么,吃田鸡也不例外,至少吃到肚子里不要反胃。

人其实是最凶残的动物,上帝创造了各种动物、植物,有的是供人来欣赏的,有的是给人食用的,但人的食欲越来越强烈,食物链的破坏和脱节形成了许多无法抗拒的灾难。广州人并非饥不择食,而是鱼翅海鲜满足不了他们那不断膨胀的食欲。前几年,吃果子狸吃出个“非典”,以后,说不定还会吃出个什么奇奇怪怪的病。我突然想起苏格拉底和齐贝的一段对话:“譬如有人一味贪吃,狂荡,酗酒,从来不想克制自己,他来生该变成骡子那类的畜生……有人专横凶暴,来生就变成狼或鹰鸢。”田鸡的前世是由什么变的呢?人吃了它死后又会变成什么呢?好吃的东西常常会满足人的肉体,但也会污染人的灵魂,当有一天,灵魂和肉体分离的时候,在尘世中被污染了的灵魂会飘到哪里呢?

内蒙人是不喝汤的,有的人家喝汤,也是在饭后喝一点鸡蛋汤或紫菜汤,配料很简单,放一点油和盐即可,那是一种辅食。但在这里吃饭总是先喝汤,汤的种类也很多,由于气候的变幻天气的冷热,和身体需要的营养成分不同,煲汤的种类也不一样的,清热的、祛湿的、止咳的……细细数上千种不止。什么东西都可以煲汤,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土里长的,植物甭说,一般的动物也甭说,就是虫类,鸟类,在他们都是煲汤的上好材料。汤如同广州人的生命之水。有这么一个段子,地球人抓住一个外星人,上海人说:“把他解剖一下,看看他身体的结构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广州人说:“把他切碎了煲汤,尝尝是什么味道。”可见,煲汤是广州人饮食中最重要的内容。

当保姆让我学会了煲汤,邝教授家里人爱喝脊骨莲藕白萝卜汤,煲汤的料子很全,莲子、花生、蜜枣、玉竹、麦冬、陈皮……煲一个上午,那汤成褐黄色,喝起来有股药味,一开始,我是喝不惯,但李姨说,在广州不喝汤是不行的,特别是夏天,气候酷热溽湿,容易造成食欲不振,人们出汗又多,而且贪凉饮冷,体内必须要泻火清毒,多喝一些杏仁木瓜鱼尾汤或冬瓜鸡翅汤,会清热润脾,让你心清目明。于是,我也和他们一样,饭前,先喝一小碗汤,喝久了这汤,也喝出了味道,甜甜的略带一点点苦味,慢慢品尝韵味无穷。没有汤,桌上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就像在家乡吃饭没有咸菜一样。广州人是不吃咸菜的,他们多是吃淡,而且说腌制品里有亚硝酸,吃多了对身体有害,但在家乡,咸菜在饭桌上是不可缺少的,“吃饭没咸菜,回家老婆不在”是最寡淡而索然无味的事。

到莫博导家做事时,正逢冬季,那时,我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也许是不喝汤的缘故,浑身无力,每天处于萎靡不振状态,我再不能去写字楼工作了,但生活的担子压得我没有调养和喘息的时间,于是不得不再去当保姆。第二次走进保姆的行列,我是从容不迫的,不像在邝教授家里那么手忙脚乱,我做广州菜煲老火靓汤已很娴熟,莫博士是广东潮汕人,太太虽是北方人,但嫁鸡随鸡,生活习性几乎和广州人一样了。他们在国外闯荡多年,饮食的原则是身体缺啥补啥,油炸的辛辣的食物一点都不吃,吃鱼煲汤的时候多,莫博导常说,鱼是补脑的,顺德人潮汕人聪明,能出那么多人才,就是吃鱼的缘故。于是,也强迫他的两个孩子多吃鱼,清蒸鱼,清炖鱼,但不吃红烧鱼,怕上火。莫太太也说,广州气候炎热,不能吃油炸的,也不能吃得太咸,汤是要天天喝的,不像在内蒙,十天半个月不喝一次汤也没什么事,她教我煲各种汤,放什么料子,煲到什么火候,都很讲究。她说冬天是阴气最盛万物收藏的季节,身体新陈代谢减缓,多喝一些进补的汤,能提高抵抗力,调节新陈代谢,还能储存能量,养精蓄锐,常煲的是牛腩汤,猪脊汤,里面加一些白萝卜或红萝卜、小眉豆、薏米、红枣、枸杞等料子。煲汤的锅也是自动千年紫砂汤煲,每次都要煲一个上午,我说汤不能煲得太久,煲久了汤内会产生一种致癌的病毒,香港的歌星梅艳芳就是喝她妈妈煲的汤而患癌症的。莫博导是搞生物研究的,自然懂这些常识。

有一天,莫太太的小女儿给我拿出四大本汤谱,冬夏秋冬四季煲汤方法和配料都有。莫太太也说不会煲汤的女人做不好家庭主妇,不会煲汤的保姆也不是一个好保姆,我笑笑,表示感谢,闲着的时候,学学这些知识也不错,因为我做事的原则是: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要做一回家庭主妇,找一个广州老公,过一回悠闲的生活,天天喝自己亲手煲的靓汤,不过,但愿这只是一个梦。

作 者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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