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菊蕊丨裂变的乡情
在黄河岸边这片土地上,总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点缀着我们波澜不惊的生活,让我们在惊讶之余报以感叹与无语。譬如,这几年在永济农村流传这样一些小道消息,一户在北京开了多年饭店的普通人家,存款上千万,唯恐亲友借钱,在城里一口气买了六套商品房;还有一户人家过年开饭店回来买辆奥迪车,为的是走亲戚方便。过完年,他将车轱辘卸下来挂在屋梁上,以备明年回来再用,他这样做为的是不让村人借车;还有人百万元将饭店转让出去,过年回来在朋友家赌博,一夜之间输得分文全无; 听说开饭店的年轻人,带朋友在娱乐场所一夜消费几万元……这些对新兴的土豪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刚拔脚从土地走出来的农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也许你不相信,也许这一切早在你的预料之中。
在黄河岸边这个叫做永济的小县城,近几年出现了“节日经济”这一新鲜名词。因为每到腊月天,永济五万多在外开饭店的农民大军浩浩荡荡返回故土,他们带着大都市的潇洒浪漫,在市区购物、购房、住酒店、同学聚会等……集中的消费,刺激本地经济,永济经济出现意料不到的活跃期。物价上涨、商品房看风使舵,各个银行信用社人员匆忙的身影、和蔼的笑脸也闪现在农村的大街小巷。
在开饭店五万多人中,有人成为城里人羡慕的新贵,有人成功完成角色的转换,在城里有了住房,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成为真正的城市居民。这中间需要五年、十年,也许二十年、三十年的不懈努力,需要他们起早贪黑,流汗流泪,在日月的轮回中用生命积累财富,当他们有了一定的资金后,才能真正完成这种人生的转变;多数人有了一定资本后,回村进行第二次创业。在他们创业的过程中,有的人情感变异、乡情淡薄,人格发生意想不到的裂变。
开饭店离开村庄,离开亲人,无异于当年的走西口,他们在更广阔的世界上讨生活,遇到的人不再是自己村庄的人,不再局限于地域,局限于村庄,城市鲜活的生活和各色人等,让他们有了选择,有了自我,原来封闭的生活,在都市轻风细雨的吹拂下,有了改变。原本只是维持生存的夫妻,单薄麻木的感情一旦历经外面的风雨滋润,渐渐唤醒沉睡的情感,他们会变得不顾一切,因此开饭店的夫妻中,常常演绎劳燕双飞各自东西的幸与不幸。
随着经济的发展,乡情,这个温暖的词语,在更多人心灵的天平上失衡,变得淡漠且轻浮。中国人的血脉中,自古流动着“美不美,乡中水,”流动着,“亲不亲,家乡人”,这诗意的温馨在每一个游子的心中,集结成永远的思念。在我们看来同一片水土孕育的生命,拥有同一个根系,他乡游子相见,执手相看泪眼宛若亲兄弟一般,成为中国人割不断的亲情。然而,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亲情在他们漂泊的艰辛中渐去渐远。
开饭店不同于企业,重在管理和技能,它本身在具备管理和技能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要拥有一个适合于自己的地方,这地方对他们来说,无异战士之于阵地,农民之于土地。
许多永济老乡开饭店直奔北京。北京人员素质高,很少遇到无赖吃饭不给钱,遇到地痞流氓索要地方保护费。刚开始他们一般在五环之外,有了一定的资本积累和经验后,开始向市中心靠近。只有走进了三环以内,他们的生意就无需考虑客源,只要将自己所要经营的饺子或刀削面提高到一个客人满意的高度就可以高枕无忧,因此说,只有进了三环以内,就如同走进黄金地。
有开饭店经历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一个好地方是一个饭店成功的一半,找寻地方,往往成为他们开饭店的第一步。
许多人曾有这样的体会,他们在寻找饭店的奔波中,看到老乡的饭店高高兴兴走过去,远道而来的他,心想着老乡看到他,听到熟悉的乡音,疲惫的脸上一定涌动着他乡见故知的惊喜,吃饭喝酒热情招呼。熟不知这样的场面很难遇到,特别是老乡得知你是出来找饭店的,脸上涌起的微笑会在瞬间哗啦啦一泻千里,老乡担心他饭店周围是不是会多一个竞争者,影响到他的生意。看到老乡脸上冰冷的面孔,找饭店的人一定会怀一颗冰冷的心失望离去。
老乡与老乡之间,为争夺地盘、店铺,杀人、放火、打架滋事者屡见不鲜……他们像一个个坚硬的木楔,为的是镶嵌进城市这座高贵的城堡……在金钱面前,他们不仅仅输掉了人间乡亲、亲情,也输掉了属于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
乡情的失落,这不能不说是我们民族的哀痛,也许因为我们痛彻心腑地贫穷过、饥饿过,因为曾经的文革泯灭过无数的人性,也因为我们从小道德教育的缺失,我们的哀痛自然有点微不足道,每个生命都残留着时代的印痕,残留着历史的影子,他们开饭店如果说是为了遗忘,毋宁说是为了未来,而未来却不容这种无情的冰冷掺杂其中。
记得一位文学大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农民进城后,并没有‘去农民化’,他们的农民身份一再被别人强调,反而‘被农民化’。文化的丧失,伴随着自我的丧失。”
在我看来身份是次要的,无论城市与农村,无论市民与农民,在金钱与道德的天平上,往往演绎出许多人性的丑恶不足为奇,它以同样的面孔出现在各个领域,而文化的缺失,其实是道德缺失的根源。什么时候,文化的提升让我们真正认识了,那么,道德的提升也就距离我们不远,属于我们社会的平安幸福也会离我们不远,我们的老乡在异地他乡相见,才会以正常人的姿态笑脸相迎,把酒桑麻,以一幅温馨诗意的画面出现在中国大地,让他们在人生有限的风景路上回味无穷。
作 者 简 介
高菊蕊,女,山西省永济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运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永济市文联主席。著有散文集《听涛集》《百代风流》《名城绛州》,中篇小说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公民》等。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学杰出作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