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瑕丨乡村夜晚的露天电影
太阳还没有落山。
天空明晃晃的,亮堂堂的。太阳虽然西斜了,可地上的暑气还没退。到处是滚烫烫的,火辣辣的。公路两边的菜田里,村民们正抢着这会时间干活。
有挑粪水的,满满当当一挑子,扁担压的有节奏的“咿呀咿呀”地唱。刚从小学校厕所打的清尿,给菜上肥。有拔草的,夏天雨水足,草疯长,有懒婆娘家的草长得齐膝盖,把菜都护住了。有的在摘菜:粗大的黄瓜,结的树林子一样的四季豆,挂面一般垂下来的豇豆,还有圆滚滚红彤彤的番茄,胖乎乎青旭旭的辣椒。空心菜长得憨相,都爬到路面上了。韭菜满月了,再不割,都出老相了,有黄叶子了。
“刘明贤来啦!快看——刘明贤驼片子啦,今晚语录碑放电影啦!……”突然谁大叫一声。
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了。菜园里沸腾起来。
“赶快干干吧。趁早吃罢饭,好去看电影啦!”
“嘿,老刘!什么片子呀?”有人冲着大路喊。
刘明贤不理人。骑着“永久牌”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蹬着。
“这个老日的,还跟我拽大……”问的人冲他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嘿,老货!人家认得你是哪个老几啊?人家是水管局吃皇粮国稞的……”
孩子们听了信,心里长了草,哪里还闲得住?个个像脱缰的野马,撒开脚丫子往家飞跑。比赛谁跑得快,风鼓起汗衫子,像吹了气的青蛙。
“看电影喽——打仗的哪!”小时候放电影,不是战争片就是破案的,要么是武打的。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不一会,家家户户屋脊上都冒起了烟。
太阳的脸掉到山那边去了,西边烧起红艳艳的晚霞,像着了火。
趁着还有亮光,赶紧把鸡鸭赶到鸡橱子里。真是越急越掉链子。放野了的公鸡偏偏跟人对着干。它就是不乖乖进笼子。男孩子气得拿起长竹棍赶,女孩子操起大扫把扫。鸡惊飞了,“咯咯咯咯”的叫着,一会飞到墙头上,一会钻进墙圪劳里。最小的孩子一头钻了进去,扯住了鸡腿子:
“该死的瘟鸡,我看你跑!……”
大红冠子的公鸡头子扑棱着翅膀,拼命地挣扎,尖利的爪子抓开了小孩子的手。孩子护痛,手一松,“咯咯咯咯咯——嗒——”公鸡飞上了堂屋供桌……
鸭子相对乖顺一些。排着一条长队,扭着肥胖的身子,像个绅士,一歪一歪的进了圈。
猪圈里两头黑毛大肥猪饿得“嗷嗷”叫,用长嘴巴把圈门子拱的“哐啷啷”山响。正在烧锅的大女孩子朝锅洞里塞了一把柴伙,飞快的拿起猪食盆,窊两瓢糠,兑一瓢麦麸子,再舀一瓢烀的南瓜,倒上潲水一和。“哗啦——”倒进猪槽子里。两头猪把前腿扒在圈门上,昂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还牙疼似的哼唧着。
放牛的孩子用鞭子使劲抽着牛屁股。“快点!走快点!还磨磨唧唧的,都赶不上看电影啦!……”
偏偏那牛不急。还是四平八稳的走着。突然,它停了步,叉开后退,撅起了牛尾巴。
“该死的牛!屙屎也不分时候——把我的功劳都屙没啦!”刚才还鼓胀胀的牛肚子瘪下去了……
饭已经做好了,在锅里热着。菜炒好了,盛在菜盆里,盖好盖子——留着大人回家吃。几个孩子狼吞虎咽扒着饭,饭粒子糊了一脸。吃罢了,用手在嘴巴上一抹,准备出发了。
最小的女孩子早已搬好了小板凳,像跟屁虫似的,紧张的一步一跟,生怕被甩掉了。
“哥,你带我好!你带我白?”她可怜兮兮地巴结着。
“滚蛋!谁带你啊?你跑不快……”哥哥凶巴巴的吼着。
女孩又蹭到姐姐面前。“姐,你带我好!你带我白?”
“不行啊,老妹!你太小了,跟不上,挤丢了咋办?”姐姐温和地说。
小姑娘快急哭了。抱着小板凳,一步一跟,像个黏蚂蟥似的甩不掉。
“好吧。你进屋拿件褂子吧,我们等你。”哥哥终于松口了。小女孩“嗷——”的一声,跟个小麻雀似的飞进屋了。等出来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院子里空荡荡的。
“哇——”她大哭起来。小板凳掉在地上,她从廊檐滚到院子里,又滚进一个水凼子里。浑身像牛打腻似的,草屑粘在头发上,像个蓬头鬼。
“怎么啦?又发疯是白?”大人们回来了。
爸爸抱起她。她呜咽着,“他们看电影不带我……我要去!”
“别去了。晚上炸面旗子给你吃……”
“我不吃面旗子。我要看电影!”
“给你糖吃吧。不带那几个坏蛋吃。”
“我要看电影……”
“纠筋头!滚吧。找你姥爷去——他走得晚。”
“嗷——”又是一声欢叫。捡起地上的小板凳,像个麻雀似的飞出了屋,头发上还拖着一根长稻草……
啊,路上去看电影的人真多!田埂上,山头上,大路上,水渠上,蜂子朝王似的,往语录碑赶。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他们不走大路,专捡鬼不泛蛋的地方走。田坎子有陡坡,草棵子里长蛇。他们全不怕,而且比赛谁跑得快。一阵阵跟打狼似的。经过人家门口时,有看门狗被惊动了,“嗡——嗡——嗡——”地追着撵。男孩们在前面跑,几条狗在后头撵。调皮捣蛋的家伙,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回头砸了一下,正好砸中了狗头。“汪汪汪……”狗惨叫着,原地打几个转,掉头就跑。
“死狗!活该,还撵白?……”男孩子哄笑着跑远了。
女孩子文静得多。咦,那个不是邻队的同学吗?还有玩得要好的朋友,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叙叙话。我挽着你的胳膊,她挽着我的胳膊,结成一个拉拉队。
年轻的姑娘们,换上了干净衣服,头梳的光溜溜的,走路窈窕窕的。眼睛四处瞅。上次王大妈介绍的那个小朋友,不知来了没?隔壁湾子里的“李排场”也来了,不知能搭上话白?那个不是好姐妹的小朋友吗,长得四方大排脸的,直溜一条线的。两个人肯定是约好了的,看电影不过是个幌子,看着吧,片头还没放完,人准没了影……
老头老奶奶走在最后,像一只只蜗牛。陈湾、岳湾、江朝坊,这几个队离语录碑近,嫁到这里的姑娘们老早把老娘接来了。几个多年不见的老姊妹,见了面跟见了亲人一般,话说个没完没了。家长里短,针头线脑,雨水庄稼,趁便做几个媒,也是积德行好的事。说得嘴角冒白沫,唾沫星子溅对方一脸。忽然想起时间不早了,电影该开演了吧。当家女人吆喝一声:
“黑蛋,白蛋,快搀着你姥姥看电影!走慢点,你姥姥小脚,走快了疼……”
老爷爷背着手,嘴里叼个烟袋。他的本领高,不用手扶,一喷一口烟。长烟杆像个跷跷板,一上一下的摆,它就不掉下来。老爷爷身后跟个小丫头,搂个小板凳,磕磕巴巴的跟着。一根巴曹根,一棵茅叶草,都能把她绊倒。更何况田埂上怎么有那么多坑坑洼洼?她累得喘着粗气,眼里还含着眼泪。但老爷爷不紧不慢的走,不回头看她。但他背后像是长了眼睛,总是拉开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的。
暮色四合,天完全黑下来了。对面的人脸,看着马马虎虎的了。田野里的青蛙唱起来了。
“姥爷,多咱到啊?”小女孩可怜巴巴地问。她的鼻涕淌出来了,手顾不上擤,使劲一吸,进去了。可是不一会,两行清亮亮的鼻涕像两条爬虫,又溜了出来……
“快了。”姥爷瓮声瓮气的回答。老爷爷背着手,小女孩背着板凳,像两只背着壳的乌龟。
两边的行人渐渐少了。一会超过去几个,一会赶过去几个。小姑娘心里急得跟猫抓的似的。怎么还没到呢?耳边似乎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电影该开演了吧?姐姐哥哥早到了吧?这些骗子,回去非拼一场不可!
啊﹗终于到了!语录碑下的平场子上,黑压压的都是人。晃来晃去的都是人头。最显眼的是竖在前面的白布,正方形,四个角用绳子拽得紧绷绷的。但绳子太软,搪腰,白片子随着风一鼓一鼓的。放电影的机子距离屏幕有五百米远,一道雪白的光束射出去。刘明贤在调焦距。白光束像个摸瞎的手,抖抖索索的探。一会照到墙上,一会射到屏幕边子上,一会射上了天。
一些爱出风头的年轻人高高举起手,迎着那光柱,他们的手就投射到荧幕上。大大小小的黑手,张牙舞爪的,支那八叉的。还有吹口哨的,起哄的,说笑的,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菜市场。
终于调好了。人群像落了潮的水,渐渐安静下来。离家近的,搬着大椅子,高凳子,找个好位子,周吴郑王地看。离家远的,走的急的,没带凳子,就站着看。骑自行车的扎好车子,或坐在大杠上,或坐在座子上。一张车子坐了好几个人,像串了一串糖葫芦。还有的从附近搬来砖头、土坯,垒成个凳子,坐着看。土坯垒得不扎实,屁股又不老实,在上面崴来崴去,一不小心,倒了。坐的人摔个四仰八叉。引来一阵哄笑。摔倒的人臊得脸红脖子粗,一顿爬起来,垒好了再看。裤子屁股蹭上了砖灰,黑糊糊的,黄拉叭几的,像屙了一裤裆屎。
孩子们都挤到前面看。找个砖头子坐着,或脱下鞋撒子垫在屁股上,有的干脆一屁股拍到地上坐。地上还有热气,烤的人火烧火燎的。他们离屏幕太近,头几乎凑到屏幕上了。看电影时只好昂着头,像一排昂头小驴子。电影上的人好像踩到他头上了,刀好像砍到他脸上了。看了一会儿,眼睛麻糊了,只看见人影子在动。马奔过来了,要踏到脸上了……
老爷爷坐在屏幕背后看。背后正好有几间房子,门紧锁着。有几级台阶,就坐在台阶上看——当然也有点蒸人。背面人是反的。前面汽车往左开,背面往右开。前面河水往左淌,背面往右淌。风一鼓,屏幕鼓起来了,人脸变了形,好像从鼻子处断掉了。
小姑娘紧贴着老爷爷坐。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看得入了迷。看懂了没有呢?“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呗。
“姥爷,他是好人吗?”
“姥爷,他是坏蛋吗?”
“姥爷,谁是好的啊?谁是坏的呢?”
……
在小孩子心里,世上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
忽然她看见哥哥了。他坐在正面的地上。她欢呼一声,从屏幕下面钻过去。“哥——”她兴奋地大叫。
“走!走!走!还不快过去——”哥哥凶巴巴地呵斥她。几个痞孩子在起哄,他可丢不起这个人!他连推带搡的把她撵走了。小女孩委委屈屈的又从白布下面钻了过去。
突然人群惊叫起来。原来镜头上出现恐怖的一幕:一个凶神恶煞的坏人高高举起明晃晃的匕首,在一个女子眼睛上比划着画圆圈。众人的心一律提到嗓子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坏人手一举,大家的头猛地一抬,眼睛睁得溜圆。坏人画着圈,观众的头也跟着转圈。兼以惊心动魄的音响效果。坏人的匕首终于落了下来,屏幕变成血红的一片……
老爷爷一下子捂住了小女孩的眼睛。
“别看!小孩子魂不全,莫骇掉了魂……”
小女孩的嘴张的大大的,口水掉了出来。鼻子糊了爷爷一手。
电影终于结束了。人群骚动起来,像大海起了风浪。所有人都伸个懒腰:
“奶奶的!坐两个小时,腰都坐断啦!”
“去你娘的!小孩子哪有腰啊?”
“哎哟,我的天哪,屁股快梗成两半啦!”
“我说狗油哎,天是你一个人的?谁的屁股不是两瓣?”
“放你娘的屁!你的屁股早摔八瓣啦……”
刘明贤忙着收家伙。又有人伸出手在光束上乱抓。但终于光熄灭了。人群像退潮的水,分几股流走了。
老爷爷牵着小姑娘的小手,等人都快走完了,才慢吞吞的离开。小女孩还抱着她的小板凳。一路打着呵欠,眼睛迷迷瞪瞪的,快睁不动了。
深蓝的天空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粗大的银河横跨星空,像奔腾的激流。平场子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只剩下一地瓜子壳、花生壳、西瓜皮,还有垒起的一摞摞砖头和土坯……
作 者 简 介
吴瑕,女,河南省商城县第一中学教师。喜读书,爱写作,《红楼梦》终生爱好者。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把写作融入生命,以乐己志。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