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知斋主时间：诗品叶芝《沉默良久之后》

知不知斋主时间：诗品叶芝《沉默良久之后》

沉默良久之后

叶芝

沉默良久后的交谈；别的

恋人或已分手或已辞世，

敌意的灯光躲在灯罩里，

窗帘紧闭挡住敌意的夜色，

我们谈了又谈（言语适中）

一个艺术与诗歌的无上主题：

肉体衰老成智慧；年轻时

我们彼此相爱，无知、懵懂。

［原诗韵式为ABBACDDC，译文遵之］

After Long Silence

by William Butler Yeats

Speech after long silence; it is right,①

All other lovers being estranged or dead,

Unfriendly lamplight hid under its shade,

The curtains drawn upon unfriendly night,

That we descant and yet again descant

Upon the supreme theme of Art and Song:

Bodily decrepitude is wisdom; young

We loved each other and were ignorant.

注①：这里“it is right”，紧接的是第五行“that we descant and yet again descant”，之间的2，3，4行是名词短语做状语。

释义：

两个已届暮年的伴侣，谈着话突然陷入沉默，也许谈到了伤心处。良久之后，谈话重新开始。他们回想各自生命中曾经的那些恋人，一一检视，要么已经分手，要么已经离开人世。依然坚持下来的，正是此时灯下对语的一对白头翁媪。灯光充满敌意，是因为灯光能照出彼此脸上的皱纹，令人黯然神伤。夜色则提示着死亡，更是敌意的，所以要紧紧拉上窗帘，把夜挡在窗外，护持室内这融融的生气。

诗的后半段转到灯下对语的内容。这个年纪的人，当然不会再谈什么邂逅、爱情之类的话题，最得体的话题自然是艺术、诗歌。艺术诗歌的永恒、至高的主题就是智慧。而智慧的代价是沉重的：肉体的衰老。青葱岁月只有无知，没有智慧。年轻时，我们爱的是对方的身体，因为我们懵懂无知，没有智慧去爱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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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几年前对这首诗的解读，现在读来也没感到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虽然随着对作者生平的了解增多，对此诗的理解也随之加深。

叶芝在他追求一生的单恋情人龚茉德之外，还有一位短暂相爱的情人，奥莉薇娅·莎士比亚（Olivia Shakespear）。奥莉薇娅出身于一个将军家庭，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但酷爱文学艺术，写过六部小说，都不成功。文学上寂寂无闻，但她在伦敦的沙龙却聚集了当时伦敦的大部分先锋艺术家、诗人和作家，其中庞德，H.D.都是常客。她也是慷慨的艺术支助者，受过她直接或间接支助的有很多后来成名的现代派大师，如庞德，T.S.艾略特，詹姆斯·乔伊斯等等，所以，她又被人称为“现代派的无名女英雄（the unsung heroin of the modernist）”（庞德后来成了她的女婿）。

1894年叶芝和奥莉薇娅在伦敦相遇。奥莉薇娅看了叶芝刚在伦敦上演的一部戏剧，很欣赏，因而邀请叶芝到家中喝茶，叶芝对她的印象是：“a woman of great beauty”。不过，那个时候，奥莉薇娅已婚，有一女，虽已办了分居的法律手续，但法律上依然没有离婚。那个时候，离婚非常困难，既有可能身败名裂，还有可能倾家荡产，如果不是超级富有的话。

之后，叶芝常来她的沙龙，也常通信讨论文学和奥莉薇娅的作品。一年多后，奥莉薇娅向他示爱，叶芝考虑两周后，还是婉拒了。他坦承自己很穷，支付不起她的离婚费用，虽然并不惧怕她的丈夫起诉他，破坏他的名誉。虽然如此，两人还是有过一段时间的热恋，他们一同出去旅行，叶芝在《回忆录（memoirs)》中描述，“他们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had many happy days）”（案，叶芝在他的回忆录中，谈及奥莉薇娅都用假名Diana Vernon，以保护她的隐私）。

但即使在这段日子中，叶芝也没有忘掉龚茉德，他依然会同奥莉薇娅谈自己对龚茉德的痴情，奥莉薇娅开始很同情，但到了1896年的某一天，龚茉德在伦敦邀请叶芝见面，见面后叶芝又大受刺激：“she certainly had not thought of the mischief she was doing（她肯定不知道她对我的伤害有多大）”。有一天早上，奥莉薇娅发现叶芝的情绪没有应和她，伤心落泪：“there is someone else in your heart.”从此两人分手，将近十年后才恢复通信。

恢复通信后，他们又成为亲密的朋友。到1916年，奥莉薇娅把自己的外甥女，也是女儿的闺蜜，介绍给了他。这一年叶芝在最后一次向龚茉德求婚未果后，娶了奥莉薇娅的这位外甥女。

此诗的初稿写于1926年。这一年叶芝写信给奥莉薇娅表达了他对当年行为的悔意：“One looks back to one's youth as to a cup that a mad man dying of thirst left half tasted. I wonder if you feel like that（一个人回想青春的时候，就像一个发疯的渴得要命的人回想那个喝了一半的水杯。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这感觉?）”

随这封信寄出的，就是这首诗的初稿：

Your hair is white

My hair is white

Come let us talk of love

What other theme do we know

When we were young

We were in love with one another

And therefore ignorant

你的头发白了

我的头发也白了

来，让我们来谈谈爱情

还有什么主题我们熟悉

年轻时

我们彼此相爱

所以无知。

最后三行很有意思。我们年轻时相爱是因为我们不懂爱。现在我们懂爱了，却只能讨论爱了（talk of love）。

1929年这首诗正式发表的时候，就是本文开头的那个版本。正式版里没有talk of love，谈了又谈的是艺术和诗歌的无上主题：智慧，以及智慧的代价：肉体的衰老，青春的远逝。我认为这更实际，也更深刻。

［强烈建议阅读本篇之后，再读本公号的另一篇：诗品：叶芝《当你年老》，以对这首诗的背景有一个更全面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