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成年人的《苦恼》,从贫穷开始

文/任紫陌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会脑补出祥林嫂拖着一副骨瘦嶙峋的皮囊,四处找人倾诉的画面。祥林嫂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死了丈夫,又没了儿子。她心中郁结,想要找人倾诉,却遭人嫌弃。因为没有人关心她,他们只会觉得祥林嫂是个“不祥之人”。

祥林嫂每天苦恼着找不到人倾诉她的悲惨,这种内心的孤独与煎熬,或许只有车夫约纳能够理解。约纳是俄国作家契诃夫《苦恼》笔下的人物,生活在19世纪的俄国。和祥林嫂一样,约纳的妻子,化成了一捧湿土;他的儿子也在不久前去了天堂。约纳怀疑是“死神”抓错了人,他特别想要和别人倾诉,却和祥林嫂一样,苦恼着难觅“知音”。

约纳的故事只有4000多字,用词虽然简单、凝练,却生动真实地揭露了当时社会的冷若冰霜。契诃夫出生于俄国破产商人家庭,早早就看尽了世态炎凉。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多的是反映人生、描摹世态的现实题材。他总是客观、理性地描述,不说教、不硬塞,既真实又戳心。

《苦恼》这部小说发表于1886年,被托尔斯泰称作是契诃夫最佳的小说之一;被高尔基评价是“生动真实”的作品。他既将底层人的悲哀,以及社会的冷酷,撕给了读者,也表达了自己“向下兼容”的人生态度。

为了排解苦闷,约纳的四次倾诉与四次碰壁

小说开头第一句,“我的烦恼向谁去诉说?”就直接点明了约纳的诉求。约纳作为彼得堡赶车的老车夫,他身处社会底层,生活十分贫苦。

事实上,约纳不仅穷,还很悲惨。所以,他特别想找一个人倾诉自己的悲伤。大雪纷飞的夜晚,与其说约纳是在拉车赚钱,不如说他是想找到一位愿意听自己,说说心里话的好心人。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小小的心愿,却让他屡遭碰壁。

当暮色笼罩全城,约纳一身雪白,宛若鬼影般坐在驾驶座上发呆时,军人叫醒了他。然后,他抖了抖缰绳,伸长了脖子,挥动着马鞭,驰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约纳回头望了望军人,咽了咽唾沫,哑着嗓子说,“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军人顺势问了问,孩子是怎么死的后,便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甚至摆出了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约纳很难过,但是他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快马加鞭,把客人送到目的地。

军人下车后,约纳又一个人在驾驶座蜷缩了很久,眼看他和马儿的身上,又堆满了薄薄的积雪,三个年轻人东摇西摆、互相推搡着走向了他。

三个年轻人,一面在马车上怼天怼地的胡说八道,一面咒骂约纳为什么不快点走?约纳逆来顺受地听着他们的咒骂,心里却想着“儿子的事”。于是,等他们的谈话,有了短暂的间歇时,约纳转过头喃喃地说,“我的儿子这个礼拜死了”

“所有人都会死”,三个年轻人中的驼子对他说。的确,人固有一死,只是时间的问题。就连年轻人自己都没办法逃离死亡,又怎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儿子,被死神眷顾呢?

可是,儿子的死却对约纳的打击很大,正当他想继续跟这三个年轻人,讲一讲他的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时候,目的地已近在眼前,他们下车了。

于是,约纳又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这时他看见了一个手拿小包的扫院人,他们一样是底层人民,也一样经历着相同而又不同的苦难。约纳想,他们应该会惺惺相惜,于是他决定和扫院人去攀谈。可还没等他说出自己心中的苦闷,扫院人就冷漠又无情地把他赶走了。

回到马店后,瞧着酣睡的人们,约纳叹了一口气。所有人都睡着了,大概没有人愿意听他,讲一讲心中的苦恼,这个时候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睡眼朦胧地咳嗽了几声,并慢吞吞地向水桶走去。

于是,约纳抓住机会,并告诉他,“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可是年轻车夫却并没有理睬他,他什么也没听见,早就蒙头大睡了。约纳叹了口气,一边想象着和女人们诉苦,一边又否定了自己愚蠢的想法。最后,他跑到了马厩,跟自己的小马诉说着悲伤。

当我们遇到一些糟心事时,总渴望能得到别人在情感上的关注。这种习惯性的依附在他人对自我看法之中的现象,实际上是一种“异化”现象

自我异化以人性本身的异化为表征,指的是那些受限于人类社会中的种种规则制度,无怨无悔忍受他人奴役,丧失自己独立人格,并渴望通过他人意见,来寻求自我精神解脱的人。

约纳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丧子之痛无法缓解,比起通过对自我内部的关照,约纳更想要通过向别人倾诉,来达到精神上的慰藉。

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需要听从别人的意见,也需要将自己负面的情感排泄出去,但比起向外求,我们更应该去证实自己的生存环境,反思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灾难和不幸。约纳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他只能不断地在困境中挣扎。

约纳为何会被凉薄对待?

《苦恼》中,约纳前两次面对的,是比自己社会地位高的阶层。分别是军人和三个年轻人,而约纳对他们的称呼是“老爷”。相比约纳,因为他们侥幸生于东南枝桠,从小享受着阳光的滋润,并可以长出繁茂的叶子,所以他们并不理解,生于西北枝桠,终日活在阴暗中的叶子有多么的悲伤。正如白天不懂夜的黑,军人和三个年轻人无论从出身,还是从地位上都与约纳存在着隔膜。所以,他们听到“约纳的儿子死了”,就只是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随后便嫌弃地岔开了话题。

毕竟不是“同类人”,“话不投机”似乎也无可厚非。约纳想着去找“同类”倾诉,于是扫院人和年轻车夫便成了他欲倾诉的对象。但,这一次他却遭到了无视。本以为扫院人和年轻车夫与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想到他们却更加冷漠。那么,究竟为什么像约纳这样的穷人,不仅被富人嫌弃,还要反被穷人凉薄对待呢?

从社会背景的角度上说:在19世纪,沙皇统治下的俄国社会,人们虽然缺乏信仰,却偏偏对“金钱”爱不释手。那时的等级制度分明,那里的贵族、资产阶级,都像吸血鬼般,拿着底层人民的血汗钱,享受着奢华,体验着堕落。

在这种金钱至上、人际关系冰冷的社会,底层人民越是“无家可归、无饭可吃、无钱救命”,越会被冷漠对待。他们是整个社会的“边缘人物”,既融入不了上流社会,也看不上和自己一样的穷人。翻看契诃夫同时期的作品,也可以发现:在《风波》中,女主人菲多西娅说,“我从来不相信这些读过书的穷人”,随即便肆意搜索仆人、女教师的房间,寻找她遗失的东西;《变色龙》里,奥楚蔑洛夫更是因为小狗主人的贫贱,转变着自己的态度。

如果说“上流人士”嫌弃穷人,是因为阶级上的隔膜,那么穷人凉薄对待穷人又是为什么呢?在19世纪的沙俄,穷人们在高压的管控下、在等级森严的制度下,变得毫无信仰。他们要么就像别里科夫一样,在沙皇的奴化下病入膏肓;要么就像约纳一样,选择逆来顺受,并承认糟糕的处境。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表明了他们对命运的妥协。他们不敢像简爱一样,在女性不被重视的当下,敢于反抗,掌控自己的命运;更不愿像繁漪一样,即便知道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也要努力在海面上掀起涟漪。

因为他们从骨子里相信了自己的庸碌无为,所以他们亟需通过别人对自己的肯定,来肯定自己。于是,他们才比任何人都想要被理解、被接受。但这种逆来顺受的“跪求”,却反倒让他们异化,甚至无视“同类”。

巴金认为:“契诃夫所有剧本并不在于展示生活中美好的东西,而是反复提醒人们认识自己生存环境的糟糕、多无聊,让生活在庸俗环境中的人们,看到自己庸俗无聊的身影,并且告诫他们不要再这样生活下去”。

因为贫穷,所以富人不愿意带你“玩”,穷人更不愿意和你“玩”。契诃夫是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最后一位杰出代表,他非常关注底层人的生活,可他却并不只想单纯地让读者理解,穷人是因为贫穷,才被世人凉薄的;而是想用糟糕的现实,唤醒那些庸碌无为的人们,好让他们正视自己的生存困境,并勇于走出黑暗。因为理解被凉薄的原因只是一小步,真正意义上叫醒沉睡的人们,改变被凉薄对待的情势才是最重要的。

《苦恼》为何在今日依然值得反复阅读?

契诃夫作为短篇小说三大巨匠之一,他的作品至今经久不衰。不仅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在叙事手法上,也新颖独特,非常值得学习。

托尔斯泰曾指出:“契诃夫有印象主义者的特点。看起来这个人仿佛在随便涂抹手中的颜料,看不出这些颜料之间有任何关系。然而离得远一些再一看,一个完整的全面的印象,就产生一副艳丽、不可分割的画。”

契诃夫的印象主义,体现在打破了传统小说结构的时空叙事框架,使叙事结构灵活分散、杂乱无章。就拿《苦恼》来说,在小说的结构方面,它的开头平淡无奇,不同于传统小说那般直接用人物性格,或情节发展来推动故事;结尾则采用开放式或出人意料式,来弱化情节。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一层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约纳周身雪白,像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着,达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

比如,在《苦恼》的开头中,并没有富有冲击性的情节,也没有人物间的冲突。但,我们却得知了时间、地点、天气状况、人物和其职业现状等信息。这种用最稀疏平常的生活场景,打破传统叙事架构的形式,使故事在光与影的交织下,变得生动形象。

在结尾的处理上,契诃夫处理方式既开放,又令人意外。约纳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所以他竟然把心里话,说给了“马”听。马能真的理解他吗?天亮后,约纳是否还会去找别人诉说?如果继续找不到,他会怎么办?契诃夫在结尾的“留白”,给了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令读者每每阅读都有新的体会,所以才会百看不厌。

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契诃夫截取平凡的生活片段,运用印象主义的叙事手法,生动形象地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及穷人的庸碌无为后,也在用文字向读者传递着一种“向下兼容”的人生态度。而这种态度,也同样在百年后的21世纪,给了我们满满的正能量。

“向下兼容”的核心有三个词:换位思考、包容、共情。

也就是说,我们要以一颗同理心,去包容和善待别人的贫穷和无知。因为很多时候,我们习惯于平视和仰视,却常常忘记俯视。但,俯视并不是说我们要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颐指气使地去对待那些比我们弱小的人,而是需要我们以一颗同理心,去体谅那些遭遇生活凉薄的人们。

屠格涅夫的《白菜汤》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农家寡妇的独子去世了,这名青年是全村庄最好的工人,也是地主太太最喜欢的工人。因为地主太太的女儿,也在9岁时去世了,所以她对丧子之痛,非常感同身受。于是,地主太太决定去慰问这名农家寡妇。没想到当地主太太走进寡妇家后,便被眼前的一幕气得火冒三丈。

原来这位寡妇母亲正站在屋中央,拿着一个勺子,一勺一勺地喝白菜汤呢。地主太太觉得“她的心肠太硬了,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够吃东西?”于是,便向她发问:“难道你不喜欢你儿子吗?你怎么还有这样好的胃口?你怎么还能够喝这白菜汤?”

寡妇听到后,眼泪从脸上淌了下来:“儿子死了,我的心被挖走了,我的日子自然也是完了,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这里面放有盐呢!”地主太太不理解农家寡妇为什么会在儿子死后喝白菜汤,地主太太女儿死的时候,她自己因为悲痛难忍,连彼得堡郊外美丽的别墅都没去。

可是,同样面对孩子的离世,农家寡妇却只能“左手无力地垂在腰间”“脸颊很消瘦,颜色也阴暗,眼睛红肿着”。因为她除了无力,别无选择。在她眼里,只因白菜汤里放了盐,所以她不能浪费,和着眼泪也要喝下去;但是在地主太太的眼里,盐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在当时的俄国,贫富差距悬殊,富人不能理解穷人的悲伤,更不能体谅穷人的节俭。因为对富人来说,一切都唾手可得、也轻而易举。契诃夫从小接触底层人民,对他们的生活状态很熟悉。一方面他“恨铁不成钢”地希望穷人们振作起来,另一方面则饱含了对穷人们的关爱,他渴望社会能给予穷人更多的理解,也希望那些“上流人士”,能对底层人士少一份误解、多一些善待。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一句话:“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因为生长环境、社会地位的不同,对于同一件事,每个人会选择的做法也不尽相同。放在现如今也是一样,当富人不吃饭是因为减肥时;穷人却在挨着咕噜噜的折磨;当我们站在山顶时,很少有人会去看那些还在山脚下艰难前行的人们;当我们学会滑冰时,也很少有人会去体谅那些还在冰上摔倒的人们;当我们为了一个限量版包包,寻遍了所有的代购时,更很少有人会去在意那些为了省钱,365天都不换衣服的人们。

“向下兼容”就是要我们多去理解和善待那些正在经历苦难的人,并尽自己所能拉他们一把。因为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冷漠,而是温暖。如果约纳能被体谅,那他也不至于难以发泄心中烦闷;如果地主太太能理解农家寡妇,那她也不会在失去儿子后,还要接受别人无情的指责。

因为懂得,所以宽容;因为理解,所以善待;因为慈悲,所以体谅。任何人都不会是脱离人群,而独自生长的。贫穷的人也好,遭遇磨难的人也罢,他们也渴望被理解、渴望被认同。所以,让我们对这些人多一份包容和善待吧,即使我们的一小步改变不了什么,起码我们努力过。

就像契诃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等一样,即使他们知道自己无法将“漆黑的夜布”扯烂,却依然还在努力。所以,加油吧,让我们的社会变得越来越温暖、越来越充满人情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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