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我再也不害怕下雨了”|纸上烟云

【我江南故乡常州武进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干湿温寒,四季分明,适合各种作物生长和人生活。故乡多雨水,念降水量在1200毫米左右,每年的黄梅天雨水最多。旧时生活困穷,冬春雨雪,体感最是难受;而一旦秋雨绵绵,更是欲哭无泪,因为收成会受影响,吃饭成了问题。所以,困穷之外,雨水,尤其是冬春的雨水,是我逃离故乡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到北京学习生活的时候,北京的雨水不多,即使有,大城市冬日的雨雪,给我带来的困扰,已经不足提了,所以,2017年我给腾讯大家写的“在北京,我再也不害怕下雨了”,完全是肺腑之言。
实际上,这些年,北京的雨水,造成的灾难性事故愈发频密,我的中学师弟,也是我前同行丁君,2012年7月1日在北京广渠门死于雨水带来的一场意外灾难,他可能是有记载的旧城改造后死于内城通衢的第一位平民。2011年6月22日,在一场提前预报的大雨中,我从北四环外的大屯北路,花了7个多小时,带着病中的女儿,开车回到南四环内的角门西,那一晚上,是北京的不眠之夜,我后来写有一篇记录,“一场预先张扬的大雨”。2021年,北京的雨水尤其多,是我到北京36年来感觉最多最频密的一次,前些天新闻说,一场北京很多地方人们没有感觉到的雨水,又多走了两位老人的生命。
2021年8月19日,我在日记中写下了对北京秋雨的感慨:
“在北京36年了,记忆中似乎第一次遇见北京的秋天这么多雨。
淫雨霏霏。郑玄说:'淫,霖也,雨三日以上为霖。’
有朋友说,我们从小唱雨露滋润禾苗壮啊。那得春天,秋天这样,农耕时代第二年就得逃荒讨饭了。
春季淫雨,多乃自然现象。而秋本晴多,实天意人愿。秋若多雨,多不谐不祥。
《左传·庄公十一年》:'天作淫雨,害於粢盛,若之何不弔?’
《史记·龟策列传》:'淫雨不霁,水不可治。’
司马光云:'经夏亢阳,苗青乾而不秀;涉秋淫雨,穗腐黑而无收。’
龚自珍《燕昭王求仙台赋》:'淫雨久极,黭黭汩汩,泥泥没没,万民蹙额。’”
中国人最信天人感应啊。
2021年9月4日,我愿准备去良乡给刚上大学的姑娘送些东西,早上天色阴沉,下起了大雨,恍若故乡的黄梅天。我想起来2017年给腾讯写的那篇文章,当时发现在“纸上烟云”专栏里。2020年早春,腾讯大家消失了。我想,应该可以另外写一篇“纸上烟云”——我害怕北京的雨水,重新来思考北京雨水背后的气候人文社会之变了。旧作《在北京,我再也不害怕下雨》了,尚堪一读。谢谢腾讯大家和大家编辑当年的厚爱。】
(8月26日,北京秋日胜景下一场无征兆的狂风暴雨后出现的彩虹)
在北京,我再也不害怕下雨了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街道的写照。也有人说,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亦形容尽致。”
梁实秋在《北平的街道》开头这样告诉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北京。1985年甚至1988年之前,我都没有读过梁实秋,所以,自然也不会有梁实秋那种对北京雨后街道的印象。
而当年我喜欢并选择留在北京的一个重要理由,说来让人不相信,但却是真实的,与下雨有关,但却正好与梁实秋描述的北平“有雨一街泥”景象相反,终于,下雨再也不会弄得裤子上全是泥了!
这是当年一个乡下青年内心最朴实的想法。
1985年秋天,当我坐着人民大学接送新生的校车在北京宽阔的马路上驶向海淀路39号时,透过车窗第一次打量这个过去只在画报和新闻纪录片中看到过的城市,我被林立的高楼以及宽广的马路震撼了——这是乡下人进城的感觉,有些类似刘姥姥进大观园。
校园里的水泥浇筑的道路上,校园外柏油马路上,虽有浮土和落叶纸片飘过,但在我眼中却是如此地干净,一下子让我喜欢上了。
在我此前18年的人生经历里,我只见过用柏油浇筑的双车道的武宜路(1990年代前常州、武进到宜兴的唯一一条主干公路)。我生活的附近的那些镇上,一条主体街道,通常都是用青石板块铺的,下雨之后光亮光亮的,青石板接缝处都是一汪汪的浅水,而石块上通常上面会粘上许多泥,是行人带来的千脚泥,毕竟四周都是泥地。
我很羡慕家在马路附近村子里的同学和镇上的同学,上学可以走马路街道,不会脏了裤管。
我从小生活的村子,四周都是河道土地,官道村路,都是土筑的。故乡属于亚热带海洋性气候,一年四季多雨——秋冬虽然雨水少,但相比北方,依然很多。尤其黄梅季节,故乡梅雨天,那雨水泛滥,真正是水乡泽国。
但是,我从未害怕过黄梅天和夏天故乡的大雨,因为气温和暖了,可以打赤脚光膀子。但是,我害怕故乡冬天和早春的雨雪,雨雪之后,满地泥泞,无处落脚。更兼故乡的冬日和早春,寒意袭人,雨雪之后,出门之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我后来读梁实秋的《北平的街道》,知道梁实秋的时代北京也有下雨之苦:
“下雨的时候积水没膝,有一回洋车打天秤,曾经淹死过人,小胡同里到处都是大坭塘,走路得靠墙,还得留心泥水溅个满脸花。”
不过,梁实秋笔下北京胡同雨后出门之苦,是没法与我们小时候雨雪后出门之苦相提并论的。他笔下的北京雨后,最多可以与故乡春夏秋三季雨后相比。
若是春夏秋三季,故乡大雨之后,积水没膝,到处都是大坭塘,太过稀松平常。至于出门走路得靠墙,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踩在一块块扔在泥淖里的断砖上,那得在村子里。旷野路上,只能凭经验,最多用根细竹棍或树枝探路——黄梅天各条河交汇之处,哪一个还有路可循?不过,溅个满脸花倒是不用担心,即便溅了,随手掬水清洗即可,故乡可不是北平的街道,下雨后只有泥淖。
春夏秋三季雨后,麻烦的是出门一路泥泞,裤腿上到处沾满湿重的泥点泥块。但这三个季节裤腿上的这些泥点泥块并不会成为一种“重负”——无论是春天渐渐和暖,还是夏日本无挂碍,或者秋日雨后余温尚存,雨后的日子都不是太难过,就算湿了脏了的裤腿,也不会有不适之感。时间稍待一会,均会渐渐干涸板结——故乡方言俗说“焐干”,然后用手一搓,裤腿上无论泥点还是多大的泥块,都会掉落,又是一身轻。
但是,故乡雨后与北京最大的不一样,也是我最害怕的是冬雨或雪融之后的出门之苦。
故乡冬日的寒冷,是湿冷,要比北方的干冷不知要可怕多少,尤其是雨雪之后。彼时雨雪之后出门,能有一双胶鞋或解放鞋穿,那已是非常幸福的了——只有这些鞋不怕泥泞。但是,即便这些胶鞋解放鞋不怕泥泞,但鞋底面都很单薄,抵挡不住冬日的寒冷,所以常常要在鞋肚里塞上捶软的稻草,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捶软的稻草不仅是雨雪天胶鞋解放鞋抵御寒冷的辅助材料,也是平素抵御寒冷的材料。
然而,无论是胶鞋底面还是捶软的稻草,其实是都无法抵御故乡冬日雨雪之后的寒冷的,虽然依然脚上冻疮难耐,但终究有胜于无。
但这还不是最苦的。冬日雨雪后出门,棉裤外面永远无法摆脱泥泞的侵袭,裤脚上永远沾满湿冷的泥巴。与春夏秋三季可以焐干不同,冬日裤腿上的泥泞,如果没有烘烤,是永远焐不干的,早上上学沾上的泥,到晚上裤腿还是湿的,泥巴还是湿的,一天都像绑着沉重阴寒的绑腿,那个难受劲,比夏日单纯穿一件湿衣服不知难受多少。
我苦冬日雨雪后这种难受久矣。每年冬天早春,都是一样的难捱,似乎毫无尽头。直到有一天,我们可以考大学了,我知道摆脱这个无法言说的痛苦的日子不远了。
(9月4日,雨中早晨)
我小时候看电影《决裂》,很羡慕里边的演员有一双皮鞋,那个桥段,我永志不忘:乡下的老父亲去共产主义老大大学看望上“大学”的儿子,儿子抖着腿脚,脚上一双漆黑的皮鞋,如此触目惊心,我惊心的不是儿子忘本,而是上大学后竟然可以穿皮鞋!像我们这样一年四季都要在泥泞路上跋涉的乡村顽童,别说皮鞋,就是一双雨天的胶鞋或日常的解放鞋,都是一种奢求——我小时候曾和母亲、祖母共用过一双浅帮胶鞋的!
所以,当我在北京宽阔干净下过雨都难以积水的马路和街道上走过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北京街道,与梁实秋笔下北平的街道,完全不一样了——我感觉到非常幸福——裤腿终于不会湿了,不会沾满了泥点泥块,再也不用在鞋肚里塞满捶软的稻草了,冬天雨后,甚至照样可以穿皮鞋!更何况,那时北京的雨天,本来就很少!
北京街道马路那平整坚硬的柏油路水泥路,是当时故乡所罕见的,在我心中,那时还是现代文明和城市文明的象征,代表着先进。
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没有电话这种偷懒人拜访的工具。我在北京遭遇的第一场雨后给父母祖父母的信中,曾经写到了北京雨后的这种幸福感,再也没有了令人恐惧的“湿漉漉沉甸甸的裤脚”,哪怕是湿了裤脚,也是“轻便的,轻松的,白相一样”,再也没有用手拧过裤脚,搓过裤脚。
上大学的时候中学同学聚会,同学问北京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说,我最喜欢北京不下雨,就算下雨了,也不用担心裤脚沾满泥巴的痛苦了。
也许,只有苦过雨的人才能明白,不下雨或者下雨不湿裤脚的幸福。而这,最终成为我选择留在北京的一个重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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