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介入:一种新的美学精神

审美介入:一种新的美学精神——访国际美学协会前主席阿诺德·贝林特教授(个人介绍在文章结尾)

问:在很多地方,您都提出了“审美介入”的概念,您想通过这个概念表达什么?它在您的美学体系中的地位以及它对于当代美学发展的意义是什么?

答:这个问题比较概况。在我看来,知觉经验是美学的中心。它是理论的起点,欣赏的终点。这正是我把美学看成是一种感觉理论的原因。我用来描述欣赏性经验的概念“审美介入”处于中心位置,它因此成为审美理论的核心理念。它确信审美欣赏需要感知者的积极参与,不仅仅是专注于对象或事件,而是赋予这个过程以活力,进入它,并促成它的实现。

比较一下康德的“无利害的静观”,就能更好地理解“审美介入”,康德的这个理念更多地来源于哲学史,而不能作为强烈的审美欣赏(无论是对艺术还是对自然)的典范。康德的无利害观念的直接来源是早他半个世纪的夏夫兹伯里和哈奇生的道德论,在他们那里,它被用来指涉道德判断的客观性。但是,适用于道德判断的标准不一定适合审美欣赏。因为没有什么比审美经验更个人化、更私密了,也没有哪种经验比审美经验更强调感知者的根本性作用。审美经验是独一无二的、具体的,客观性和普遍性的理想在这里完全放错了地方。我们必须以一种与西方哲学中普遍的主客二分的二元论截然不同的方式来理解“介入”。

“审美介入”的另一个特征是:它是欣赏性的经验,杂糅了个人的、指向对象的或情境的要素。我认为,当审美欣赏最大程度地实现时,我们的感官知觉与图像、与音乐的展开或风景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不能分解的经验统一体,这个统一体的特征只能在反思性的分析中才能得到凸显。每一次的发生都独一无二。对不同艺术和风景的审美分析都有助于辨别这些艺术或环境共同的特征。“审美介入”是一种强烈的欣赏性的投入,而对欣赏的判断是依据它的包容性和强烈性的程度,这种包容性和强烈性正是各种情况下的审美欣赏的特征。但是,欣赏性的经验只能在具体情况下才能进行。

因此,“审美介入”明确地提供了传统美学的静观理念之外的另一种选择。除此之外,它还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关于传统的欣赏经验的解释以及关于艺术革新的说明。它还包括对于在传统的艺术和自然美范畴之外的那些活动和遭遇的审美经验的不断提高的认识。“审美介入”支持对审美价值和审美经验的新的理解,它为审美理论的新方向提供了基础。

问:您刚才提到了康德,我们看到,您的整个美学体系建立在对传统美学、尤其是康德美学的颠覆之上。有人说,当代美学已经进入了后康德时代,您认为,康德的观点在哪些方面存在着局限、失误甚至是错误?

答:如果我们历史地看待康德美学的话,我们就会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和突出贡献。与此同时,历史视角也能够使我们从现在的立场出发认识到它的局限。当我们形成新的观点以说明自己对艺术、文化和美学的理解的变化时,康德的美学提供了一个合适的对照和比较的基点。他关于美的一些讨论仍然很有教益,并且,我发现他关于崇高的讨论依然有重大的意义。

但是,我认为,康德的美学有局限性,会产生误导。它的局限性体现在它对自然美的定位。但是当康德思考崇高的时候,又很有启发性。艺术向美学提出了很多问题,而他的理论不具备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它的局限性还体现在它所依据的假设,其中最为核心的是在趣味判断中关于普遍性的逻辑理念。康德认识到他不能在逻辑基础上构建这种理论,但是又认为这种普遍性是必要的,因而采用了“共通感”的概念,这个观念完全是一个虚构,他将之作为达到他称之为“主观普遍性”的可能性的基础。因为这个逻辑上的失误,康德把美以及他所谓的趣味判断看成是非认知性的。我认为他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但是我是基于不同的理由。

正如客观性在科学和道德理解中都是一种虚构一样,当用于审美判断时,主观性也同样是一种错置。康德在他的三个判断中确定了科学、道德和审美这三个领域的差别。在我们所谓的人的因素和非人的因素之间总是能达到一种平衡:在科学性、理论性的判断中,非人的因素居主导地位,而在审美判断中,人的因素占主导地位。主—客体的分裂歪曲了知识的状态,不可避免地导致深刻的误解。当审美介入被解释为主观性的经验时,这种误解就出现了。因此,审美欣赏的无利害的静观这样一种态度将一种客观化的立场强加于个人的经验之上,从而阻碍了审美欣赏。

并且,我认为,康德关于审美无利害的观点有着方向性的错误。因为它从纯粹审美欣赏出发,排除了任何有目的的东西。同时,它受到理论知识的静观模式的引导,亚里士多德极其推崇这种模式,但是它与审美经验完全无关。我认为这正是康德采纳无利害这样一个要求的缘起。我关于“审美介入”的观点与审美无利害恰好相反。并且,《判断力批判》的内容和结构都是由解决前两个“批判”的不完整性的需要所决定的,而不是由审美经验本身决定的。它还受到各种假想的支配。

当审美理论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时,我们需要把自己从康德美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进入一个新的境地。在我看来,新的基础必须是审美经验,而不是逻辑或认识论的先入之见。而且,我认为,“审美介入”的概念也在杜威和梅洛-庞蒂指出的方向上向前推进了。

问:说到杜威和梅洛-庞蒂,我们可以从您的美学思想中看到几种明显的来源,如审美经验的丰富内涵、对二元论的摒弃等理念显然借用了杜威的思想;在环境美学中,您强调一种身体的融入、身心的交融,以及人和世界之间的连续性,也带有明显的梅洛-庞蒂思想的印迹。您提出的“介入”概念与杜威的“经验”概念和梅洛-庞蒂的世界之“肉”概念有着非常类似的内涵和哲学指向。能否谈谈他们对您的启发,以及您是怎样发展他们的思想的?

答:杜威和梅洛-庞蒂对我的思想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在我看来,杜威对于经验的重要性的强调以及他对于作为审美的经验的宽泛范围的认识,都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杜威把人看成是生物的、社会的、文化的存在,并把人置于审美经验的核心。在他的自然主义哲学中,审美经验并不是指主观、优雅、精致的意识,而是存在于日常的生命活动之中。他的“一个经验”概念反映了这种理解。这个概念令人信服之处在于,它将审美的价值集中于欣赏性的经验,一种与普通生命活动联系在一起的真实的世界经验。杜威关心经验展开并达到实现的过程,他称之为“圆满”,这个概念带有一种形式主义色彩。它反映了对于美的艺术的欣赏经验的深刻理解。与此同时,我认为它过于局限了。杜威想要把美学建立在艺术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建立于先验的哲学学说的基础之上,我个人很赞成这种做法。但是他的“一个经验”的观念似乎来自他关于解决问题的过程,特别是“问题情境”的说明,而不是源于艺术。幸好它在很大程度上适用于艺术,并且,通过集中于经验性的欣赏过程,它重塑并提升了这个过程。

自从1934年杜威的《艺术即经验》出版之后,艺术领域取得了很多进展,但是他的理论不足以解释这些变化。我这里只略举几例:如抽象表现主义和硬边绘画(hard-edge painting)这样一些运动,它们主要集中于绘画的外观,而不是去致力于一个通向实现的经验过程。当然,它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欣赏,但是我认为它们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存在于绘画外观在一瞬间的冲击,如它的质地、它对于色调的完美性的强调,或许还有对比度。在其他艺术,特别是音乐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对瞬间效果的强调。在很多当代音乐作品中,可以看到对直接的、瞬间的调性以及它们自身构造的兴趣。

在文学作品和电影中,也有很多有意地不完整和不解决的例子。这些作品不同于以前有意不完整的作品,后者的不完整要求读者来解决,而这些作品则有目的地阻止这种尝试。它的革命性正在于不完整性!因此,这类欣赏性的经验是一种不完整的经验,它公然对抗“一个经验”。还有另一种审美欣赏,有时称之为“千美”(a thousand beauties),在这种欣赏中,审美愉悦在于细节之中。不仅在一些文学作品和视觉艺术中有这样的情况,而且在欣赏自然时特别常见。当我们因为玫瑰花的芬芳和五叶银莲花的繁盛而感到愉悦时,如果试图削足适履,用杜威的理论来解释它,就会扭曲这种欣赏性的经验。

我相信“审美介入”的概念能够更好地说明我刚才所说的这些情况。它像杜威的理论一样,集中于对知觉经验的欣赏,但是它并不对这种经验做任何形式方面的要求。更确切地说,它强调个人直接的经验性投入。它既适用于传统艺术,又适用于当代的那些革新的艺术;并且同样适用于对自然的欣赏,这种欣赏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细节的直接经验。

梅洛-庞蒂和杜威的见解有些相似,尽管他是从存在主义现象学——一个与杜威的实用主义完全不同的传统——的角度出发而达到这种见解的。他和杜威一样,都强调有生命力的身体的中心位置,以及它与世界的连续性,但是和杜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并未展开一种美学理论。我认为,梅洛-庞蒂关于“交织”的观念——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摸索着去阐释这个观念,但并未完成——确证人的身体和人对世界的经验之间的紧密联系。他提出的世界之“肉”的概念是一个颇具启发性的隐喻,它强调人与其世界的连续性,它赋予本体的相似性和知觉经验的相互作用以力量。

我认为杜威和梅洛-庞蒂的这些见解极其丰富,因为他们认识到了人与其世界的连续性。这是“审美介入”的观念试图去发展的联系,并且,它试图或努力地比杜威和梅洛-庞蒂的理论更为全面、系统,有更强的适用性。与此同时,我从未说过“审美介入”提供了一个关于审美经验的完整的、最终的说明。更恰当地说,它明确地表达了与无利害的静观这样一个主流传统完全不同的选择,它明确了欣赏者在审美过程中的必要和补充性的贡献。

问:的确,杜威和梅洛-庞蒂都在致力于弥合传统哲学的二元论所带来的心与身、人与环境的分裂,但是这种分裂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很难看到,因为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存在的一切形式都处于一个统一的整体之中,这个生存的连续体永远不会断裂。中国哲学中渗透着合而为一的精神,如“天人合一”的概念、“和合”的思想,等等。我在您的美学中看到了一些与中国哲学的某些思想更接近的东西。那么,您如何看待这种中西哲学的差异?您认为西方美学可以从中国哲学思想中汲取些什么有益的资源?

答:你指出了中国和西方哲学之间的一个主要的文化差异。在我看来,西方哲学和文化充斥着有害的二元论,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断裂和分离。我所做的努力主要就是暴露这些断裂和分离,支持连续性和和谐。我认为在这个方面,西方哲学可以从中国哲学中学习很多东西。它需要认识到这些二元分裂所带来的影响,以及发展新的思维方式,以克服这种分裂。或许中国哲学能够辨认西方思想中的这种特点,对它保持敏感,认识到它的破坏性影响,并警惕不要陷入这种二元论。中国哲学也许能够对西方哲学的结构性调整产生重要影响。我完全同意这样一个观点:我们不能把自己与我们的环境隔离开,我们与环境是连续的,实际上我们就是环境的一部分。

问:谈到这里,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现在很多人都在讨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话题。艺术与生活的分离,是现代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我们在不同的哲学家,如尼采、海德格尔、福柯、杜威等人那里看到了打破这种分离的努力。您认为艺术对于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您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关系?有人在论述日常生活审美化时,提出所有的人都是艺术家,所有人的作品都是艺术。您是否同意这种说法。在日常生活审美化以后,艺术的独特性在什么地方?艺术家还能以什么样的方式对社会起作用?

答:这是一个争论性很强的问题,你提出了艺术与更广阔的人类生活世界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让艺术家和美学家们都很着迷。要回答这个问题,最重要的是弄清艺术和审美经验之间的关系。艺术主要指我们称之为艺术家的那些人为了引起我们的愉悦和注意而生产的物品和事件。我们把这种定向的注意力叫做审美欣赏,它通常集中于对象的感觉特质和我们在对对象的性质做出直接反应时这些对象引起的联想。因此,这是一些特殊的对象——绘画、雕塑、诗歌、音乐——它们是为了通过这种特殊、直接的注意达到的欣赏而创作的。我们把这种集中的注意力叫做审美经验,在这种经验中,我们从感觉性质中获得愉悦,欣赏其独一无二的性质和我们经验它们时产生的联想和意义。

现在我们渐渐地把这种欣赏与艺术对象联系在一起,但是那些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产的对象和情境也可以引起我们类似的知觉意识和欣赏。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经验到的事物中获得审美愉悦。这样,在艺术对象和日常使用的对象之间无法划出清晰的界线。任何对象都可以审美地经验,不论它是艺术对象还是日常的对象。审美欣赏不需要训练,它也不需要限于艺术对象。但是因为日常对象通常是为了满足某种需要或目的,而不纯粹是为了审美欣赏而制作的,审美地欣赏它们依赖于欣赏它的人的知觉经验和技巧。与此同时,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可以使我们更加欣赏艺术对象的力量,反过来,学会欣赏艺术将会使我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性质保持敏感。这样,因为更多地依赖于欣赏者的作用,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欣赏将会发生相当大的变化。人们对一个对象或情境的审美知觉起作用,在此意义上,人们像艺术家为了我们的欣赏而塑造事物那样行动,艺术和艺术家仍然将会在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正如他们在艺术中扮演的角色一样,发生最大改变的不是艺术或艺术家,而是我们欣赏的态度和能力。

人物介绍:阿诺德·贝林特是美国长岛大学教授,也是一位活跃于当代国际关学界的重要美学家,1995-1998年间曾担任国际美学协会主席,主要著作有《艺术与介入》(Art and Engagement, 1991),《环境美学》(The Aesthetics of Environment, 1995),《生活在风景中》(Living in the Landscape: Toward an Aesthetics of Environment, 1997),《审美场:审美经验的现象学》(The Aesthetic Field: A Phenomenology of Aesthetic Experience, 2002),《美学的再思考》(Re-thinking Aesthetics: Rogue Essays in Aesthetics and the Arts, 2004),《感性与感觉》(Sensibility and Sense, 2010)等等。

《艺术与介入》是阿诺德·贝林特的代表作,此书中译本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审美介入”(aesthetic engagement)概念是贝林特美学的理论基点,提出这个概念的主要目的是挑战18世纪以来的审美无利害传统,摒弃二元论,强调积极的融入以及主客体的互动、交融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整体。正如贝林特所说:“审美介入”代表了这样一种立场,它“主张连续性而不是分裂,主张语境的重要性而不是客观性,主张历史多元论而不是确定性,主张本体论上的平等而不是优先性。”阿诺德·贝林特把这种新的美学精神推进到包括环境美学、当代艺术等更广阔的范围,并赋予其丰富的内涵。这样,“介入”既成为一种有效的经验方式,也成为当代美学理论的解释原则。在他的倡导下,“介入”而不是“旁观”的审美态度,已逐渐成为当代美学发展的一种主导性潮流。下文为笔者近期对阿诺德·贝林特教授所做的访谈,希望使学界对当代西方美学的新发展有更深入细致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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