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道我执
我渐渐发现自己到底还是一个很执着的人。
这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在外边漂了二十多年,却依旧保留着在乡下老家时的许多习惯:爱坐井观天;喜欢清咸的小菜;一身过气的衣服可以穿了再穿;明明对老娘的碎碎念并不感冒,但还是能微笑着听完,然后马上扔到脑后。
老派,守旧,落后,土鳖,冥顽,搜索枯肠,能够想到的讥讽之语,差不多一网打尽,但自嘲算不算呢?小时候,有一天一个外来的痴儿掉到了村边的菜窖里。因为是仲夏,菜窖是不用遮蔽的,正好让街坊看到那孩子,一群人围着菜窖呼唤,他也不理,坐在那里玩儿土,后来大家给他送饭,他就接着,吃完了一抹嘴,依然如故。最后是黑舅跳下去把他抱了上来,他不挣扎,也不说话,直到被找来的家人接走。
我就有点受那痴儿的影响。小说比较容易陷进沈从文《边城》那样子的,长短句则沉溺于纳兰的明白如话,至于现代诗,则又钟情于先锋派,实在是一个很矛盾的“多面体”,甚至曾经有一阵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倾向于人格分裂。便是说A是你,B也是你,C同样是。然而,一颗秧上怎么可以既结桃子,又结西瓜,而且还可以结葡萄呢?不过,据说从现代生物学稼接的角度,什么都是可能的,遂一笑而心安。
老家邻村有一座战国古墓,是一个叫作宋康王的小诸侯的,墓里有什么东西不晓得,墓上的封土堆很是恢宏。文革正火热的那几年,居然风传那古墓下了神,只要携一篮鸡蛋做祭品,到墓顶上烧一打黄纸,便能求来灵药,包治百病。一时间,可乐坏了几个村的民兵们,捉不胜捉,封建迷信的“毒草”,割了一茬又是一茬,缴获的鸡蛋都起了堆。其实,灵药有没有已无法验证,墓顶上航空导航塔倒是有一座,曾经梦寐以求攀到塔尖,念叨了十几年也没敢去爬,再后来那塔被拆掉了。
“执着”这个词,在冀东南坊间通常被称之为“犟”,形容哪家的哪个人不撞南墙头不回,每每曰之为“犟驴”。因为驴是一种很固执的大牲口,养不熟,能气死你,越让往东,它偏要往西,越让打狗,它偏撵鸡。是不是这毛病就没得治呢?也不一定。老父曾言东北有一种烧酒,酒名“闷倒驴”,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那酒劲儿,一口下去,犟驴也让你服服贴贴躺下去。可是这放在自己身上管用吗?
生平最忌被人愚弄。一个一起管理某个论坛多年的挚友,忽然英年早逝,沉痛之余,写了不少的文字,寄托哀思,总觉得天道不公,为什么放着那么多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不收,偏偏为难一个善良诚挚的人?论坛里那几天都是铺天盖地的悼文、悼词,论坛页面也被设置成黑白肃穆,仿佛一根刺狠狠地戳到了心里,疼得难以抑止。没想到几载光阴逝去,某一晚接到一个陌生的Q号来加,问了几句,竟然是故友“死而复生”。首先是喜极而寂,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在心中下定主意,朋友可以“复生”,友情绝不可能了。无它,没有了起码的信任,还有什么话可讲?莫说理由,理由总如海绵中的水,挤一挤还是有的。
再言及朋辈间的矫情,似乎还是有一说一的好,那种躲猫猫、猜骰子的把戏,须留与少年人。每天我们睁开眼睛,柴米油盐酱醋茶,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春秋冬夏,外边东北西南,一天忙到深夜,几乎累得散架,哪有工夫去东施效颦?十七八岁的书生托腮望天,含情脉脉,那叫风骚,四十大几的彪形大汉如是,那只能叫作人妖了。
小Z发信给我: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沙发,原来人两处。又被你弟媳驱逐,不过是小酌两杯而已,打个蚊子,值得拿炮轰吗?君何时归来,必一醉方休。还君呢,我回复:赐你一字——活该!我跟小Z相识近三十年,交情莫逆,但从来不会强迫对方如何。至于我的执着,他的跳脱,如果相互不能接受,何言知己。唐刘梦得《竹枝词》有云,“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其意不外如此。
一朵芙蕖风中摇曳,它是不太关心明日是否凋落的,因为至少它现在还好;一只蝴蝶振动翅膀,也是不太关心千里之外的一场风暴,它不过是想到做到而已。所以,自己骨子里迥异于这个世界的,怕正是自己存在的意义所在。
那便执着处来执着帮处去吧,看江湖依旧,涛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