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的春天（十二）
小马老师接到通知，从今天开始，她由这个班的代课教师转为正式的任课教师。马老师非常开心，喜上眉梢，她没有注意到办公室其他教师的异样的表情，兴高采烈的去了教室，把消息告诉孩子们。
孩子们一片欢呼，像是盼了很久似的。小童的表现尤为突出，他甚至站起身来，得意扬扬的向同学炫耀。苗苗很奇怪的看着小童，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兴奋。她也喜欢马老师，如果说马老师不来代课，她也会伤心。但是，她更同情王老师。在她看来，不能给他们上课，王老师一定和她一样难过。这样的一种两难选择，让苗苗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妮妮开始的时候没啥反应，马老师还是王老师，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她喜欢马老师，也喜欢王老师，但是她更喜欢自己，她才不会因为老师的调换而影响自己的心情呢。马老师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看自己的指甲。昨天晚上，她偷偷地把自己小拇指的指甲染红了。看到别人都很高兴的样子，妮妮觉得自己也应该表示一下。于是她笑了，笑声很尖，显得突然。木木一直在观察苗苗。照理说，他应该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现的，可他看到苗苗好像并不开心，于是就抑制住自己的冲动，转而把不满指向旁边的小童。
“浅薄。”木木在心里说。
这个词是木木跟苗苗学的。苗苗在他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他有时竟要仰视苗苗了。
小马老师离开办公室后，大家先是沉默，终于，老马老师的一声长叹，打破僵局。大家自发的抬起头，等待第一发言的人。小刘责无旁贷的担负着这个任务。他说：
“唉，又一名优秀教师倒下了。”
“这样也好，可以让王老师歇歇。”赵老师赶紧接过来，她已经等了好半天了。
“歇歇，谁不需要歇歇呢？”何老师拍拍桌子上的一堆作业本。
“听说是王老师主动申请的。”穆老师转移一下话题。
“我还想申请呢！”小刘又接过穆老师的话。
“这次校长大人还真开恩了。”一直沉默的张老师突然说。
于是话题很自然的围绕校长展开。在教师群体中，校长一直牢牢地占据着话题中心。不管什么事，大家说着说着，就会说到校长身上。
老马老师长叹之后，陷入了自己思考。作为这个办公室里的年纪最长的老大哥，他通常是话题的发起者，但不是参与者，既不争辩，也不评判。往往在大家发生争议的时候，他用这样一句话“操那心干嘛”，结束谈话。他已经辗转了四所学校，从一个毛头小子，成为一名被大家尊重的老教师，他一直工作在教学一线，既是班主任，又是任课教师。除此之外，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但他很满意自己的这种状态。他深知，教师在办公室里的闲聊，既是排解压力的一种方式，也是制造是非的祸端。
“这些年，王老师不容易。”老马突然说。
于是，话题又从校长转向王老师。
大家唏嘘感叹起来，同情心油然而生。穆老师向老马投来赞许的目光。
“看把小马高兴的。”张老师总是能从特别的角度发现特别的问题。
小马兴高采烈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确实让大家心里觉得不舒服。毕竟与王老师共事多年、并肩战斗，王老师离开教学一线的消息让大家不免心生遗憾，而小马的表现自然引起大家的反感。但是，如果没有张老师开头，谁也不会说出来的。面子是大家共同恪守的原则。而一旦有人打开这个闸门，蓄积已久的水流便会汹涌而出、泥沙俱下。
“年轻就是好呀。”还很年轻的小刘老师酸酸的说。
穆老师赶紧提醒她：“你不是也很年轻嘛。”
“我呀，过气啦，老师是碗青春饭。”小刘自我调侃。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两三年。”赵老师的一句话，让大家笑起来。
老马也不再出来阻拦。他明白，此时站出来，无异于与整个办公室为敌，他觉得不值得。以前，他也曾嫉妒过别人，嫉妒别人年轻，嫉妒别人升职，嫉妒别人取得成绩，后来他逐渐发现，嫉妒是一件最无聊的事情。与他年纪相仿的一些老教师，变成了新一代愤青，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而他不是，越老精神头越足，自得其乐。这也是他一直留在教学一线的主要原因。为了保护好自己的这种状态，老马时时警告自己：不要介入任何纷争。
小马老师返回办公室的时候，大家已经结束了谈话。还处于兴奋之中的小马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大家也向她表示祝贺。
张老师对小马说：“希望五年之后，你还是这种状态。”
小马一头雾水，但没有深问。对于这个她认为有些尖刻的、比自己资格老的同事，她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但五年之后，小马老师离开的时候，终于意识到张老师绝不仅仅是尖刻，简直是深刻。离开之前，她与张老师有一次单独的交谈，这是他们在一起工作期间的唯一一次。这次谈话让自以为看破红尘的张老师，不得不再次反思审视自己。他承认自己深刻，并因此而洋洋得意，但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深刻作为逃避的借口。
“比深刻更加珍贵的是深爱。”这样的话本来应该出自他的口中，但被小马说了。他感到沮丧，甚至怀疑自己老了。小马对他说：
“我虽然选择了离开，但我不是逃兵。”
张老师明白她的潜台词，他想反击，用更加刻薄的语言、无法辩驳逻辑，彻底打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儿。而面对这个小自己不少的年轻人，面对她真诚但咄咄逼人的气势，张老师竟然有种无力反击的感觉。任何一个人，被击中心灵深处最柔弱的地方，都会无力反抗。
老马退休的聚会上，酒至半酣，老马握着他的手说：
“小张，要珍惜呀。”
他以为老马喝多了，没有多想。看着眼前的即将离开的小马，他又想起老马说过的这个词——
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