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右中旗往日印象之八:事宴、吃糕与搭礼
本文作者:黄金亮
事宴、吃糕、搭礼,是有因果关联的三件事。本地俗语,红白喜事的酒席称为“事宴”,去酒席上赴宴叫“吃糕”,吃糕时需要奉上礼金,这种行为叫“搭礼”。一年之中,尤其是冬春两季,事宴比较集中,吃糕次数多,如果收入菲薄,这搭礼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大的事宴无外乎婚丧嫁娶,杂七杂八的也不少,升学入职当兵兼可入事,喜庆热闹之余,搭礼的压力山大。
过去的事宴其实很简单,房邻左右借用几间房子就是宴席的场地,炕上是方桌,炕下是圆桌,酒是散装的,席面开了,有半大小伙子当酒倌,手提一把大壶,不停地环绕席间,把空了的酒壶斟满。杯盘碗筷可以去土产公司租借,位于公安局对面的土产公司大院,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去帮忙租赁过餐具,租价很低,损坏了照价赔偿就是。几个伙伴推一辆二轮双辕小车,小心翼翼地从土产库房借出还回,心里面怀着窃喜,对事宴上的美食充满了期待和回味。现在想起来,当时所谓的美食也是太寒酸了,传说中事宴上最丰盛的菜肴简称为“八八六六”,就是冷热共计十六或者十二道菜才是标准宴席,然而七十年代,席面上一般都是六个菜,能上八个的就不简单了,困难时期减半也是无奈。当时孩子们看见家里的饭没油水不想吃,大人就会生气地说,你想吃啥了,每天莫非还八八六六的伺候你呀?八八六六不单是形容词也是数量词,更是一种美好愿景的蓝图。现实中只有的这六个或八个菜里,有两个菜是不限量的,头一个就是土豆丝拌粉条,第二个是大烩菜,也叫“杂拌儿”,可以吃完了再上,席面饥饱决定于此。小气的东家,这两个也不让你敞开怀抱地吃。邻居有一个山西老乡,他家娶媳妇儿,同桌的人见土豆丝上桌,刚要举筷尝尝,不想被此公慌忙拦住,说甭价的了,新媳妇儿还没敬酒了。这个举动被人们取笑了很久。席面上压轴的菜是扒肉条,就是把红烧肉切成薄薄的片,蒸锅后扣在盘中,上面撒着姜丝葱花,那可真是色香味美,肥而不腻,入口即化。1975年,我二舅结婚,我姥姥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菜,牛肉四喜丸子,令当时的人们大开眼界,席上赞不绝口,都说这北京侉子就是不一样,不仅会吃还会做。
九十年代中旗的喜宴
办事宴多在冬春两季,并不是因为这个季节好日子多,而是冬春之际天气寒冷,事宴办过以后,残余的饭菜有了天然冰箱,易于存放。那些剩菜剩饭,虽不新鲜,味道含糊,品种多样,但端上来也比平时清汤寡水的饭菜要强得多,这种饭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折澄”,“折”者倾倒也,“澄”者沉淀也,“折澄”就是把食物倒在一处,而且沉淀分离出多余的汤汁。办事宴的主家,靠“折澄‘’也会改善伙食多日。曾经有个相声,说朱元璋打江山的时候,有一次兵败落荒,腹中无食,饥肠辘辘,途中遇到两个乞丐,这两人看他可怜,把讨来的饭菜搅和在一起,熬了一锅饭,老朱吃后恢复元气,不禁问这是何种美食?二人胡编乱造回答说珍珠翡翠白玉汤。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每日锦衣玉食,逐渐厌倦,有一天忽然想起当年的美味来,在全国通缉这二位高人,终于拿获,二人按着当年的配方给皇上又做了一锅,满朝文武,圣明天子,最后被酸臭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差点儿呛晕。这个名汤,我想应该就是折澄,不过北京城天气炎热,不利食物存放,朱皇帝如果在十冬腊月的塞外,品此美食,肯定又是一番味道。
把坐席叫做“吃糕”,说明糕是红白事宴的主角,不可或缺。糕的原材料是黍子,广泛种植于黄河两岸 ,是中国原生的农作物。《诗经.黍离》中有句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可见,黍子作为食物历史悠久,黍离之悲已经成了中国人表达亡国之痛的经典象征。孟浩然也在《过故人庄》中说,“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鸡黍之乐,堪为美食,孟夫子为农家乐做了一次绝佳的注解。黍子做成米,首先得脱壳,山西一带,因为贫瘠,过去也有不脱壳的,做成糕以后称为“毛糕”,毛糕虽然也是糕,但是颜色发黑,粗涩难咽,物质匮乏,填饱肚子为主,口感就免提了。黍子脱谷以后成米,米还得磨成面,二人台有一个小戏《压糕面》,说的是寡妇马大娘在女儿婚事上面的矛盾纠葛,通过压糕面这一具体活动,戏剧性地展现出来,内蒙古著名的二人台演员武利平最擅此戏,把一个乡间妇女演的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2014年中旗“吃糕”的宾客
黍子 图片来源于网络
黍子脱壳就是黄米,黄米要压成面,面要和好后上笼蒸,蒸糕是需要技术含量的,笼里铺上笼布,黄米面在面盆里放适当的水,用手搅拌成细小的颗粒,然后在笼里一层层撒匀蒸熟。蒸熟后的下一道工序叫採糕,就是把刚出笼的糕面趁热糅合,办事宴的人家一般都会请糕匠,糕匠最大的手艺就体现在採糕上。糕匠的手边放着一盆凉水,面前放着一个大盆,只见他先把双手用凉水浸湿,然后飞快地在大盆里把一堆堆滚热烫手的糕面疙瘩收在一处,按倒扶起,揉搋压甩,快如闪电,动如脱兔,手不停地伸入凉水降温,盆里的糕面也逐渐成型,如此三番五次几个回合,蒸熟的黄米面渐渐成了黄灿灿一块,这就是素糕,糕匠在素糕上面抹上胡油,喘着气在一旁抽烟歇息,再过一会儿,素糕在面案上被揪成不大不小的记子,就可以下入滚烫的油锅,做成炸油糕,为了花样丰富,有时候也在素糕里放上各种馅包好再下锅炸,豆馅菜馅都有。刚炸出的糕称为“现糕”,现糕外焦里嫩,松软可口,在事宴当天的早晨,主人家会提供粉汤和现糕给前来搭礼的客人作早点,早点过后,现糕就被放入事先备好的大瓮,以旧衣物封口保温,待中午取出上席面,这时候的糕就叫“拖油糕”,拖油糕没了现糕的脆爽,却更加劲道,用筷子夹起,软颤颤地往下坠,别有一番风味。
素糕可以直接食用,肉汤沾素糕历来是晋陕蒙冀一带的美食。九十年代初,我到商都县做客,素糕做好后还没有下油锅,主人家问我:“小哥儿,吃面芯糕不?”我一头雾水,不知道该说吃还是不吃,后来经过解释,方知此地叫黄米面素糕为“面芯糕”,十里不同天,商都县距离中旗远远不止十里,对食品的称呼小有变化也不足为奇。山西人尚节俭,内蒙人都传说山西有一种伙食叫“鸡蛋碰糕”,后来我一个朋友从山西老家回来,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是他到了亲戚家,素糕未上桌前,每人给发了一个煮鸡蛋,他边聊天边把鸡蛋剥开吃了,过了一会糕来了,只见大家纷纷把手里的鸡蛋去皮,在碗里用筷子捣碎,然后放上醋酱油,就是一碗沾糕的小料,他傻眼了,鸡蛋已经下肚,这顿糕只好干吃。这大概就是“鸡蛋碰糕”的具体吃法,并非像传说中一家人煮一个鸡蛋,然后大家用糕在上面蹭蹭,作个样子沾点儿鸡蛋味。我小时候,父亲在山西工作,也常常讲山西笑话,据说有雁北地区两个老农在田间闲扯,一个问:你说毛主席天天吃甚了?一个答:糕、馍馍、豆腐,顶多放点肉,还能吃甚。这个回答以小人之心度伟人之腹,可见贫困损害的不仅是肠胃,更限制了人的创造力和想像力,“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此言有理。
素糕和油炸糕 图片来源于网络
内蒙古西部区是移民社会,居民大多数来源于晋冀陕,办事宴吃糕这一传统就是从故地带来的风俗之一。糕与“高”同音,含有高升的厚望与寄托,而且糕作为食物,除了爽口滑嫩之外,还很耐饥,所谓“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荞面饿断腰”,过去糕是人们居家生活的不可缺少之物,大到年节事宴,小到日常生活,只要是喜庆的日子,就缺少不了,很多朗朗上口的民谚可以佐证:“生日吃顿糕,日后步步高;喜事吃顿糕,白头活到老”,“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这些口头语传颂已久,铿锵有力,足以显示出糕在劳动者心目中的地位,糕之于这一方水土,约等于意大利的披萨,德意志的汉堡,俄罗斯的列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外地的朋友来到,在不明语境的情况下,也不可盲目乱点,随便‘’吃糕”,因为本地俗语中,“吃糕”一词还有玄机,有时候包含猥亵的意思,黄糕由黄米面制成,晋陕蒙冀一带,黄米的另一层含义,特指操第三产业的失足妇女,张家口本土导演郝杰曾经拍过一个电影《光棍儿》,里面性饥渴的光棍儿民工跑到城市的酒店里,直接问总台你们这儿有黄米么?总台几位服务员很纳闷,我们这里又不是粮店,哪里会有黄米?一种传统农作物,可俗可雅,从中也可以看到传统的深化和变异。
办事宴吃糕一定要搭礼,此处的搭礼,意义相近于北京人说的随份子,但是随份子有被迫的含义,似乎不是主动恭贺,还有平均主义的嫌疑,实在有失厚道,还是我们说的搭礼,更加凸显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的文化底蕴。搭礼要看姥爷娘舅,礼金的多少,要追随姥爷娘舅的后尘,不能非礼超过,因为这类亲戚才是事宴的主角,一般来说礼金最厚,坐席居上。同学贵虎曾经说过一个故事,说是邻居做事宴借了他们家的房子,所以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均在宴席上开伙,他父亲有点难为情,觉得搭礼少了未免有占便宜的成分,于是就给搭了五块钱的礼,事情过后,住在同村的主人家舅舅,见了他爹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分明是有了过结,后来一打听,果然,那个舅舅在事宴上搭了三块半,人家以为你财大气粗要压他一头,产生了误会。所以搭礼不是小事,虽然表面上是钱,但背后有长幼伦序远近亲疏的大道理。
事宴的场地之外,要在显眼处设立礼金台,用红纸和红头绳装订成礼薄,书法好数钱快的人充做账房,每每收到一笔,都要核对好名字以及数目,登记在册,以备主人家事后作为还礼的凭据。如果是白事,除了礼金薄用白纸外,代东的还要站在显眼的地方唱礼,谁谁送的什么,交代得明白无误。我有几个南方朋友,初来乍到,也会碰上办事宴被邀请的时候,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际,把礼金奉上,而且张三李四还得写得明明白白,数额多少说得清清楚楚。南方流行送红包,红包里放的当然也是钱,但是红包上只有名字,没有数量,包里到底多少是密不示人的。南北之差距由此可见一斑。
事宴以婚丧嫁娶为主,近二三十年,小孩子十二岁圆生,中学生考上大学,甚至找到工作,参加了解放军,也有大办酒席的。头一次参加升学宴,应该是在三道沟爱文同学家里,当年他们弟兄二人同时考上大学,成为轰动一乡的新闻,家里杀鸡宰羊,办了好几桌来庆贺,我们几个酒足饭饱后就开路了,只记得回来的路上月明星稀,微风轻抚,酒意朦胧,不知道当时需要搭礼不,估计也应该有,只是那时我们是孩子,不懂礼数自然就免了。九十年代是同龄人结婚嫁娶的时代,经常参加各种事宴,常常喝得晕头转向不知西东,喝了酒闹了洞房,结果连礼也忘了搭,第二天回头送去,十分尴尬。印象中还有一次给一个蒙族女同学去搭礼,结果等我到了地方,人家基本要散席了,原因是蒙古人有女方不回门的传统,中午以前就坐席,我不知道其中奥妙,结果成了笑话。在当年还有交通不便带来的难题。刚毕业的时候,我有几个四子王旗的同学,结婚的时候给我写了信,后面落款某某乡苏木某某大队还有某某嘎查什么的,一看那个地名,就觉得如同在月球之上,遥不可及,想去也去不成。1995年,志新同学在金盆乡转经召村办婚礼,要是现在,走G7也好,G6也罢,那都是一个多小时的事,可在当时,我们两个人从集宁坐火车到卓资山,下来后差不多还有二十多公里,卓资山下午没有客车发往金盆,在街上左转右转,打听半天,找见一个摩托三轮车,说好价钱后,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好一顿颠簸,三轮到村口,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儿,同学说咱俩就在这下哇,省得进了村让人看见笑话。
不知不觉,现在参加的事宴,已经大多是朋友同学下一代的婚礼,也有老一代的丧礼,更有悲伤的,就是同龄人不幸离去的葬礼。出席这几种事宴,再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畅饮无度,一醉方休,大家关心的都是互相的身体健康,交流的是保健的经验心得。事宴的主角变了,吃糕也不是那么香了,只有礼金涨了,不要说三块五块,就是三百五百也不算多,动辄上千是常有的事。事宴常让大家喜忧参半,喜的是年轻人在成长,忧的是岁月无情,一事无成却两鬓染霜,回首过去满眼狼藉,展望未来又觉得时日无多。
作者与昔日同窗一起参加事宴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其实一路走来,不就是几个事宴吗?小的时候有满月百岁,长大了有圆生开锁,再以后有男婚女嫁,然后让老人们安度了晚年,孩子们成家立业,是不是就要轮到我们自己的最后一个事宴?相片挂在墙上,鼓乐齐鸣之时,谁在欢声笑语,谁在呜咽悲泣,谁又是那一缕轻烟缓缓腾起……
诗曰:
若把新风比旧俗,传统时尚总相宜。
人情世故皆学问,仓廪丰实尚礼仪。
八八六六难置办,三三两两即成席。
座中惆怅所为何?尘事如花不可期。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敏敏
校对:王丹 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