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贡山下的童年
本文作者：霍来根
同乡相聚，一谈论家乡，往往会提起银贡山。银贡山，牵挂着多少游子对家乡的缕缕情丝，承载着多少游子对家乡的深深眷恋。记得家乡人出门，只要不是太远，都会说我是银贡山的。谈不上有多少骄傲得意，可已经成了家乡人的习惯。
站在村口向北望去，银贡山，高大巍峨，雄壮挺拨，端庄正气，和象形文字的“山”字形似神似。山上的石头，无论大小，无一例外，都是那么粗犷、厚重、实诚，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奇巧与嶙峋。这不正是我们后山人的品格吗？和西面无名山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峡谷，有一个好听的名称，叫雁门关。雁门关一年四季流淌着一股淙淙涧水，欢唱着，一路逶迤南下，流经八九里，一直流到我们村的东门外，也流进了我童年的梦里……
一出东门，眼前便是一片宽阔的湿地。绿草如茵，简直是一块厚厚的绿色地毯。走在上面软绵绵的，像是在棉花包上，那是我们儿时的乐园。常常有鸿雁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在那里悠闲踱步。水鸟的身材总是那么修长，姿态总是那么优雅。我们想尽了办法想抓一只，但总是徒劳。再往东地势变低，小水坑、大水坑星罗棋布，站在没水的地方，一跳一蹬，没几下就是一个小水坑。一不小心，两条腿就会陷进去，幸亏有厚厚的草皮，赶快趴下，这样就不会再往下陷了，不过没人帮忙，一个人是肯定出不来了。因为有丰富的经验，事先就把鞋板子脱下来，扔得远远的。小伙伴儿们手拉手往出拽。如果拽不动，再把所有人的裤带连在一起，拴住腰，拉的拉，拽的拽，这回肯定就解决了。虽然常在湿地玩耍，却很少被蚊子叮咬，因为这里有非常多的蜻蜓，那是蚊子的克星。蓝青蜓、红青蜓，还有一种灰不溜秋的，个头特別大，飞得近了还能听见嗡嗡的声音。蓝青蜓最小，也最灵活，数量也最多。因为有水，自然也少不了青蛙蝌蚪。夏日，每逢晴朗的夜晚，家乡星空灿烂，凉风习习，蛙声如潮。
遇上热天，吆喝上几个小伙伴，拿上几块破木板，一溜烟跑到湿地的水坑边，衣服一脱，木板往水坑一放，蹬上去，露天浴便开始了。肥皂就是揭开草皮取下面的黑污泥，前面自己涂，后面够不着互相帮忙涂，头上也涂得严严实实的，像一群活着的泥偶，出来撒几个欢儿，不出声音很难认出谁是谁，这时又成了污泥浴。清水一洗，二狗旦变化最大，像是变了个人，比平日里干净了许多。穿上衣服，微风吹来，像是妈妈的手在轻柔地疏拢着你的头发，轻柔地抚摸着你的脸颊，浑身麻麻酥酥的，十分惬意舒坦。
逆着水流往上走，走出寸草地便是一片更加宽阔的马莲滩，足有几千亩大小。每到马莲花盛开时节，这里是花的海洋，蓝色的海洋，当然也是我们的乐园。编草垛垛，拧马鞭，编草帽，再插上几枝花，戴在头上神气十足。兰在子最手巧，能用马莲叶子编手枪。因为有了枪，又要开始演电影《平原游击队》。那时也不懂得有导演一说，反正我是头儿，是总指挥，男一号李向阳也非我莫属。因为献枪有功，就让兰在当参谋长。二狗旦是松井的特型演员，只要他在，他想演也得演，不想演也得演，因为他长得丑不说，还从不讲个人卫生，鼻子下面老拖着两道灰脓带，两个袖头子擦脓带擦得黑明瓦亮。强烈的民族仇恨有时会让剧情失控，我的部队常常会把二狗旦摁在地上揍得哇哇直嚎。哭声把我们从角色中拉了回来。委屈的哭水还沒干透，二狗旦嘻嘻哈哈又和我们打闹成一片。疯玩得累了，仰面在地上一躺，碧空浩渺，白云悠悠，四周花海无边，不远处流水淙淙，恍如置身画中。
生机盎然的马莲滩也是各种小动物的乐园。我们在这里玩耍，身边总会有几只燕子绕着我们飞来飞去，有时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眼前瞬间掠过，待看清楚时，它却又在那里轻盈起舞。你可不要自作多情，以为小燕子是为你献舞。这些黑色的小精灵明白，你的脚步能惊起潜伏在草丛中的飞虫，那是它们的最爱。
跑着跳着，说不定啥时会从脚下蹿出只“跳叾子”来，等你缓过神儿来，它已逃得老远，只能从它跃起的一瞬瞥一眼它的掠影。要想抓一只，只能从洞里抓。这家伙气性又特别大，抓住不一会就死掉了，据大人说是气死的。这种性格倔强、宁死不屈的小动物学名叫“草原跳鼠”，长着个兔子头，前腿短，后腿又出奇地长，尾巴更是长得离谱，和袋鼠有些像，个头要小得多，比黄鼠略大，但身材比例比袋鼠要夸张，也没有育儿袋。遗憾的是这种动物在家乡已绝迹，现在在江岸、卫境一带偶尔还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最常碰到的总是黄鼠和黃耗子，它们可不是一回事儿，我们分得清。
有时还能看到黃鼬，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黄鼠狼。它可是人人痛恨的偷鸡贼。可人们哪里知道，它的益处要比害处大得多，是老鼠的天敌，老鼠见了黄鼬，就是小鬼见了阎王。黄鼬还特别聪明，有机会发现附近有野兔时，不会立即扑上去，它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跑起来的速度和野兔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上。它会不停地打滚，跳跃，来回乱蹿，总之是不停地扎腾，像疯了一样。兔子立起前腿呆呆地看着黄鼬的怪异行为，莫名其妙，观察一会儿发现它老是那样儿，以为对自己沒有威胁，慢慢就放松了警惕，再过一会儿还会俯下身子继续吃草。其实，危险正在一点一点靠近，死亡正在一点一点靠近。等到了有效的攻击距离时，黄鼬一跃而起便擒住了兔子。也许兔子此时才明白，黄鼬给自己表演了一场死亡之舞。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这一切，不急，看见黄鼬停下换口时，说明兔子已经死亡。这时，跑过去很容易就会把兔子夺下。黄鼬也许会怔怔地望着人离去的背影心里感慨：强中更有强中手，我捕兔子人在后。
继续逆流而上，走出马莲滩便是一片海海漫漫的枳机滩，枳机高而稠密。边缘有牛马等牲畜走成的一条条小道一直通向里面，但我们小孩子一般不敢进去，用大人的话说，里面有“怕怕”。怕怕倒底是个什么东西，小时候很长时间没搞明白，问妈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说是很凶猛，专吃小孩儿，因为小孩儿的肉又嫩又香。我只要一出去玩，妈妈总会说：不要往远走，小心怕怕的。这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反正里面是有獾子和麻夜猴，麻夜猴也叫地猴，实际上它们都是鼬，但比黄鼬大而凶猛，被逼得走头无路时会返过来攻击人，能一口咬穿人的手掌。更让人害怕的是里面的蛇，因为杂草繁茂，根本看不清地面，万一踩在蛇身上，那后果就大了去了。
遇上雨水多的年头枳机长得老高，牛跑进去都看不见脊梁。到了后秋，周围一二十里的人都赶过来割枳机。这一带的枳机是实心的，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公枳机”。做成的扫帚、筐子特别耐用，还能编车囤子、粮囤子，叶子还能做笤帚。枳机是大自然对家乡人的馈赠。
走出枳机潍就到了雁门关口，也就到了银贡山的脚下。我自小听了关于银贡山太多太多的传说，对它充满了敬畏与神往。我一直相信银贡山上住着一群法力无边的神仙，保佑着家乡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保佑着家乡人无病无灾、幸福安康。银贡山，我心中的圣地！
这里群山绵延，峰峦叠嶂，银贡山就是最高峰。顺着山举头望去，山顶上白云飘飘，猛一下分不清是云在动，还是山在动，再加上银贡山通天拨地的气势，整座山像是从身上压了过来，令人晕眩。空中几只雄鹰飞舞着，时而俯冲，时而爬升，时而又首尾相逐、相互盘旋。一群红嘴鹰从半山腰飞掠过去，丢下了几声悠扬的叫声，不一会儿就飞得老远，变成了几个小黑点，红嘴鹰的叫声使山谷变得更加空旷幽远。咯咯咯……，不远处的山崖上传来了一阵石鸡子急促的叫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它是受到了惊吓，惊慌失措时的鸣叫，其实，它平时就那样。如果人没注意走到跟前，石鸡子起飞逃跑时的声音反倒会把人狠狠吓一跳，像是石块滚落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
稍作停顿，我们便跃跃欲试开始登山。当然也少不了再一次相互叮嘱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二狗旦是大家关注的重点，数他笨，数他慢，老是他在最后打狼。打狼只是我们一种戏谑的说法。那时，狼倒是真有，很少，大白天看到人也会躲得远远的。银贡山本来是阴面平缓，阳面陡峭，可我们偏偏要从南面上，就是为了感受攀爬过程中的那种心跳和登上山巅的那种征服者的自豪。
我们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们，爬起山来就像是一只只灵巧轻捷的山羊，蹦跳攀爬于悬崖峭壁之上。刚开始爬手脚有力气，不一会儿大多数人就到了半山腰。大家稍稍喘了口气，看到二狗旦也不远了，众人又急不可待地开始爬。我忽然看见旁面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岩石的隙缝里，时隐时现有一抹山丹丹花的红色。这种花第一年只结一个花蕾，此后，每长一年就多结一个花蕾。看样子这枝绝不年轻。欣喜之余，观察了一下，为了省脚步，我鼓起精神手脚并用直接从岩石的正面爬了上去。快要上去了，岩石越来越光滑，两只手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着力地方，返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往下返比往上爬要难得多。不一会儿，浑身冒汗，双腿发软发酸，稍一用力就会滑脱，所以也不敢大声用力呼喊，只好敛声屏气匍匐在那块巨大而陡峭的岩石上。我被困在了上面。二狗旦终于上来了，他的喊叫声招回了已经爬上老高的小伙伴儿们，众人七手八脚才把我解救下来。情绪平复后，大家绕上去一看，好家伙！整整十四个花蕾。这株山丹花比我的年纪还大，大部分的花蕾正在盛开。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在微风中舞动，更像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美丽少女，顾盼多情、摇曳生姿。惊叹于它的美丽，惊奇于它的年龄，大家谁都不忍伤害，我们继续爬山。再见了，大山的精灵，我心里忽然涌出了许多的不舍。多少年后，每每想起都会默默发问：你可安好？
经过奋力攀爬，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呼呼作响的山风马上擦干了大家脸上的汗水，乏困也随风而去。天高地远，心胸也随之开阔。
极目南望，天边烟雾迷蒙，山峦如浪，起伏绵延，向东西两面汹涌而去，又从天际滚滚而来，汇合在我的脚下。银贡山，正是这两股洪流巨浪迎头相撞掀起的冲天狂澜，而我在狂澜之巅！至今每每闭着眼想起来，都会有一种情愁随风、人生豪迈的情感油然而生，这也是我多次登凌银贡山在精神上的最大收获。
俯望枳机滩、马莲滩、湿地，像三颗色彩分明的明珠，而从雁门关流出的那股淙淙涧水就是一根银色的绳子，将它们紧紧串在了一起。
银贡山的顶端履盖着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领略过登高望远的风景后，我们在这块巨石上或坐或躺。有的开始吃干粮，有的则饶有兴致地探讨着关于银贡山那些古老的神奇传说：当年那匹金马驹应该长大了吧，那窝银小鸡该早出窝了吧？而我平睡在那里，望着天空中伸手可触的片片白云，侧过身再望望眼前或高峻或幽深的千山万壑和远处薄烟朦胧中的田野村庄，仍沉浸在平日里体会不到的感觉中。
红日西斜，该是返回的时候了。我们按商定好的路径先去红门门，再转到北面下山。红门门是银贡山极有名的一个去处，在前面靠东离峰顶不远处。门额、门柱、门墩一应俱全，门扇是一整块高大的红色石头，抬头看去，惟妙惟肖，气势恢宏，人们无不赞叹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更惊奇的是，在门柱上还有一副极对称的黑色对联，对联上有石花形成的像文字一样的图案。据传，文字里隐藏着开启红门门的玄机，看懂的人便可打开石门，进入到神仙的世界。紧挨 石门有一小块平地，算是门庭，边缘有一块大而长的岩石，像一把和石门相对摆放着的长长的躺椅，我们十多个人都躺上去和红门门相看两不厌。
山北面植被好，不像前面几乎全是裸露的陡峭悬崖。茂盛的灌木丛和草丛中有我们喜爱的山葱、山蒜、山韭菜和酸窝窝，还有各色各样的山花，如金钟、山菊、山百合，叫不上名称的更多。当然，我们最喜爱的还是山丹丹花，那一抹鲜艳亮丽的红色让见过的人一生难忘。小心翼翼起到家里，任凭你如何摆弄、如何侍候，最多活当年，第二年绝对死掉，也许是这大山的精灵思恋故土的缘故吧。
满载收获，我们奔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飞扬着欢声笑语。
夕阳披上了红红的面紗，牧归的羊群像一朵云从路旁的山坡上流下来又飘向村庄，牧羊人的口哨声和羊儿的欢叫声合成了一支赞美生活的歌。
阴影从东方遥远的地方如飞而来，经过我们又向西如飞而去。这通南通北的阴影经过一夜一昼的飞弛，绕过地球一圈，明天这会儿又会准时来到这里。这阴影飞驰的速度不正是地球自转的速度吗？不过，这种景象只有在像家乡这样空气特別好的地方才能看得到，看得清楚。阴影迅速地漫过了脚，爬上了身体。此时，夕阳只剩下了一小块耀眼的光斑，待阴影完全漫过头顶时，夕阳也就完全地没落在了山的那一边。那里与地相接的天空一片金黄，距离愈远颜色愈暗。此时，银贡山的顶端还沐浴在夕阳的余辉中，在家乡，那永远是一块和夕阳最后再见的地方。银贡山像是和我们绽开了红红的笑脸，不一会儿，也敛起了笑容，完全隐在了无边的阴影中。回望东方，遥远的天际已经悄悄地漫开了一层薄薄的暮色。
村庄上空，饮烟渐淡，想必是妈妈早已调好了酸凌凌的盐汤，蒸熟了香喷喷的莜面。
我们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小编的话：该文作者为内蒙古察右中旗人，毕业于中旗一中，现居鄂尔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