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小说:走向窗棂子的女人

【作者档案冯雪兰,笔名小蝉、木童。潜修文心,躬耕文字,是非俱谢,心田澄澈,居身自珍,守静养默。以短篇小说、散文见长。现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微信:f123321xl

走向窗棂子的女人

  月光透过黑色的窗棂,照在土炕上,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安然入梦,女儿的小嘴巴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最小的男婴三个月大,此刻,他吮吸着母亲的乳头,似乎已经熟睡,偶尔猛咂几口,女人感觉自己瘦小的乳房被扯得钻心疼。
  胸前的棉被上投下一片白花花的月光,被窗棂切割成许多长四方格。女人睁大眼睛,盯着窗棂上的圆月,一点睡意都没有。
  西北风刮得紧,冷风从后墙的椽缝里嗖嗖刮进来,肩头冰冷得像两块生铁,女人打了个哆嗦,摸摸孩子们,还好,棉被把他们一个个裹得挺紧。怀里一团肉乎乎的小家伙温热的小身体紧贴着母亲,在这冷凄凄的暗夜里,似乎女人感到温暖了许多。
  窗棂子上的月亮依然冷冷地凝视着女人,女人和它对望。传说月亮里面有棵桂树,树下有个男人,日日夜夜在砍伐那棵树,只有砍倒大树,他才能重返南天门和心仪的女人相会。这是女人小时候读到的神话,可惜从古伐到今,那树依然不倒。砍树的男人倒是一个情种!女人想。
  在各种胡思乱想中,女人的思维渐渐模糊起来,睡意袭来,眼皮重重合上了。
  嚓嚓,嚓!嚓嚓嚓!什么声音突兀地传来,女人突然被惊醒,心脏咚咚狂跳,侧耳细听,好像什么东西在挠门板。三四间砖瓦房盖起来没两年,手头紧,没余钱垒院墙盖门楼,敞门晾户的,野猫饿狗半夜来挠门板是常事。女人复又昏昏沉沉睡去。

  公鸡第三遍打鸣的时候,怀里的奶娃娃突然放声啼哭,女人很困倦,胡乱地把乳头塞进他的嘴巴里,婴儿含着乳头,依然啼哭不已,凭借经验,女人用手摸摸他屁股下面,原来早已湿津津一大片。女人睡意全无,翻身起床,替婴儿换掉尿布。这时候窗外渐渐明亮起来,女人起身穿衣。火炕已经温凉,稍微翻身活动一下,余温马上跑得一干二净。昨夜的炉火早早熄灭,房间里很是清冷,得赶紧去添把柴禾烧烧火炕,否则哪个孩子冻病了可就大难临头了。
  烧炕,点炭火炉子,扫地,再烧一大锅开水……水还没开的时候,槽上的老母猪已经按捺不住饥饿,刨着圈门嗷嗷乱叫,到后来变成大嗓门嚎叫。女人失急忙慌地拿来猪食桶倒饲料舀开水烫猪食,大冬天,猪食不烫得热乎点猪是不吃的。
  安顿好了猪,天已经大亮。
  孩子们陆续醒来,五岁的大男孩喊着要拉屎,给他穿上衣裤鞋子,支到门外去了。三岁的女孩喊肚子饿,吵吵着要吃饭,手里给塞了一块干馍片,心里不痛快,不吃,支支吾吾地哭泣,女人顺手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女孩躲到炕角抽泣去了。最小的男婴被吵醒,也开始呜呜哇哇哭闹……女人手忙脚乱,嘴里小声诅咒着,拽过拴婴儿的宽布条,把婴儿拴在窗棂子上,任凭他继续哭闹,自己转身去做早饭。

  女人很后悔生了这么一大堆娃娃。丈夫是家里的独苗,生完一儿一女后,女人死活都要去节育,可是婆婆不乐意,鼓动儿子再养一个,最好再生个男娃。男人就在女人耳边狠吹枕边风,女人神差鬼使就动摇了,不久就怀上了。
公公去世早,婆婆身板倒是很硬朗,屋里屋外一把好帮手,信誓旦旦要女人只管把孩子生下来,她帮着养活,女人觉得也不是天大的事儿,也就默许了。
  孩子一落地,果真是个男孩,婆婆如愿以偿,出门进门都在乐颠颠傻笑,想自己一生养了一根独苗,在村里没少受人欺负,如今也算子孙满堂,两孙子长大互为帮手,看哪个龟儿子再敢挑衅。丈夫也乐颠颠的,看着一家人欢天喜地,女人也心情大好。
  月子还没坐完,一天早晨,日上三竿了婆婆还没起床,女人差男人去喊,男人推开母亲房门,便撞鬼似的嚎叫起来,女人赶过去一看,婆婆仰面朝天躺在砖铺的地板上,嘴脸乌青,口吐白沫,人已经僵硬,看来半夜里就掉落地下了,估计是脑溢血或者心肌梗死。
  三五天后,婆婆安葬入土。
  少了婆婆帮衬,家里一下凌乱起来,饭吃不到时候,老母猪喂食不及时多次逃走,两个大点的孩子没人照管,每天每人都会哭几场,身上脸上新添几个疤痕。女人刚出月子,不能多劳动,男人忙完地里忙家务,渐渐怨气重了,和女人有了争吵。
  埋葬了婆婆后,家里经济日渐窘迫起来,种地是一笔最大的开销,日常零用,到处都得用钱,除了几亩薄田和槽上的一头老母猪,再无其他经济来源。丈夫整天苦着脸唉声叹气。一天,同族兄弟来串门,闲聊中撺掇丈夫跟自己去外面挣钱,说是在什么油田上,一年少说也能净落三五万元。丈夫后来就动了心思,一心想去外面挣大钱。女人给他摆了许多难处,但千说万说丈夫已经铁了心,只一句话女人就被噎住了声:“没钱花你叫我剁指头么?要不你出去挣钱来!”泪花花就在女人眼里打转转。
  不久,丈夫犟牛一般随族兄弟走了,只说是去油田上,具体在哪里,女人也说不上来。

  春种了,八亩农田一半小麦一半玉米,小麦至少需要锄草三遍;玉米需要一粒一粒种进土里,秧苗一棵一棵扣出地膜,再一棵一棵擁过化肥;还有老母猪和仨孩子,女人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虽然丈夫临走时让女人把大半土地承包出去,留一二亩自己种,主要精力养活照顾孩子,自己按时打钱回家,但是女人怕男人一时半会挣不到钱,家里若荒废了,娘母子还不得喝西北风?于是考虑再三,一咬牙把地全留下自己耕种。
  整个春天,女人天天起早贪黑,理好家务,嘱咐两个大孩子好好在家玩耍看管弟弟,再把小男婴拴在窗棂子上,防止乱爬,或者摔下炕沿,然后极不放心地出门干活,中途回来看看,再继续去田里劳动。
  到了晌午,回家做饭,大男孩泥猴一般坐在门槛上,女儿在水盆里玩过水,全身上下透湿。女人赶紧去瞧拴在窗棂上的小男婴,看了一眼,忍不住哭了,小孩子倒无性命之忧,只是整个身体躺在屎尿之中,胳膊腿脸上头上到处都糊满了黄屎。这样的情形差不多天天都有,女人一边打水洗孩子,一边心疼孩子遭了罪,泪珠子一滴一滴掉在水盆里,砸起零零散散的水星子。

  夏至说到就到,热浪催逼着麦田,草绿眨眼被金黄取代。割麦时节到了,收割机轰鸣着来回奔忙,女人很是感激,感激这种现代化机器,两三个小时功夫,四亩麦子全部变作麦粒,晾晒在宽敞的场面上。看着眼前一大堆粮食,女人心里踏实而快活。
  暴烈如火的大太阳狠毒地炙烤着,女人忙碌着晒麦子,乘早晒干收进粮囤,免得遭遇坏天气遭殃。

  可惜老天爷总不愿意遂人心意,麦子快晒干的那天中午,晴光光的天空突然涌起大块云朵,女人赶紧把摊开的麦粒往一起拾掇。天空的云朵跑得比女人手里的扫把快许多,眨眼间罩满了天空,白亮亮的闪电凌空划过,雷声轰隆,“咔嚓”一声,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暴雨倾盆而下,女人的麦粒还没扫成一堆,大雨就浇了上去,女人傻傻地站立在大场中心,任凭暴雨浇灌,白亮亮的麦粒和着雨水一大股一大股流走,女人眼睁睁看着麦粒流进水渠,流进不远处的大田中,然后被混浊的污泥掩盖……那一晚,女人痛心疾首,彻夜失眠。雨过天晴,白亮亮的月亮挂在窗棂上,女人瞪着月亮,瞪着月亮里的大树和男人,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男人去了一个月后,寄回了一千元,说以后每月按时寄一千,这两个月自己忙家务忙孩子忙小麦和玉米,忘记了男人寄钱这茬事,两个月了,男人没寄钱回来,也没打过电话。
  第二天,女人去邻居家给男人打电话,打了好多次,电话停机,又跑去问族兄弟的家人,人家帮忙给打电话过去问消息,族兄弟说人早走了一个来月,大概被熟人叫去做生意了。
  做生意?女人很震惊,傻子还能做生意?!
  好几个月过去了,男人杳无音信,女人心急如焚,多方打听,毫无结果,女人寝食难安,日渐消瘦下去。

  深秋,玉米成熟了,玉米棒子个个一尺来长,澄黄饱满,女人似乎又看到了希望。老母猪也下了仔,十来只,乌油油一排溜,整天哼哼着抢食吃,煮得软烂的玉米粒是猪仔们的最爱。小男婴长到了十个月,白白胖胖,正是最惹人心疼的时候,每天一看见女人抓过那根宽布条就撕心裂肺地啼哭,那布条就是束缚他自由的绳索,小婴孩虽然不会说话,但他是知道的。女人流着眼泪狠着心,把孩子拴好,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啼哭,一步一步挪到地头去了,扯拽玉米的嗤啦声渐渐掩盖了孩子的啼哭。北岭荒僻,玉米被野鸡和田鼠糟蹋了不少,小麦的惨痛损失让女人心有余悸,她想用极快的速度把玉米都掰回家,好让猪仔吃得肥肥壮壮换成钱,吃不完剩余的直接粜了,家里的所有开销都指望着四亩玉米和一窝猪仔。
  女人埋头扯玉米,凉风刮过,玉米叶子飒飒啦啦,响声极大。好几户人家的玉米地连成一片,女人站在最深处,心头突然恐慌起来。北岭虽然偏僻,狼或者其他野物还从未出现过,女人甩甩头发,继续掰扯玉米。
  身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喘息声,女人凭借第六感觉猛然回头,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不明野物扑倒在地。狼?熊?野猪……女人恐惧地想象着,小男婴白白胖胖的脸盘在眼前闪烁,女人拼了命和野兽开始恶战……不过,女人很快弄清楚了,扑倒她的并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男人,男人剧烈地喘息,热气一股一股喷到她的脸上,脖子上,其中混合着恶臭难闻的老旱烟味。男人的手在扯她的裤腰带,裤子马上就要扒掉了……女人浑身瘫软,过度的惊吓让她没有一丝一毫力气。男人同时也在褪自己的裤子,女人在惊慌中有了瞬间的镇静,她使出全身力气,瞅准时机一把揪住了男人硬挺如同铁棒一般的命根子,使劲揪扯,比揪扯一棵老玉米狠几百倍,男人发出野猪一般的嚎叫,之后瘫倒在玉米地里。女人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滚出了玉米地,脸色蜡黄、惨白,路上碰到村里人问话也不回答,一头扎进自己家中,拿被子蒙了全身,稀里糊涂,没了知觉。
  半夜清醒过来,白亮亮的月光洒进窗户,照在土炕上,仨孩子歪歪扭扭睡在炕上,横竖不一,小男婴还被拴在窗棂子上,像只蛤蟆趴在窗子下面熟睡,身上传来阵阵屎尿的臭味。眼泪一下涌出眼眶,女人顾不上擦泪,勉强爬起来,摸索着拉亮电灯,把小男婴解开,扒掉他发臭的衣衫,又把两个大的在炕上摆好。
  插好门,重新躺下去,熄灯,女人失神地瞪着窗户外面,许久。似醒非醒之中,去世多年的母亲在窗外伸头向里面张望,她还像离世时那么年轻消瘦,只不过眼圈嘴唇发青。
  妈,你咋来了?女人问。
  妈想你了么,我娃恓惶的。
  妈,我苦啊……女人开始抽抽噎噎。
  母亲还在探头向里张望,只不过一眨眼却变成了婆婆。
  妈!女人再喊,婆婆不出声,诡秘地笑笑,眼睛使劲盯着小男婴,不错眼珠地看着……女人恍然清醒,浑身透湿,虚脱了一般,再也合不拢眼,一直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女人浑身发软,一丝力气也没有,走路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玉米肯定没力气掰了,她摇晃到堂兄弟家,央求人家雇人给自己掰玉米。玉米全部运回家后,玉米棒裹着几层干皮,堆放在没院墙的院子里。过了两天,女人恢复了一些精神,就埋头一棵一棵剥玉米皮,路过的邻居打招呼,她仿佛听不见,弄得打招呼的人挺尴尬。
  村里两个女人路过,似乎在谈论一件怪异的事情,还拿眼睛偷偷摸摸地瞄她,她侧了耳朵仔细听:
  老光棍哑巴,在玉米地扑倒她,差点就睡上了……
  轰然一声,热血直冲脑门,她感觉脑袋爆裂了!
  女人每天机械地剥玉米皮,喂猪仔,哄孩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村里人三三两两从门前经过,女人对谁都不理不睬,人家也懒得理她。

  一天,又是上次说老光棍哑巴扑倒她的那两个女人,路过她家门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们用较高的声音说话。
  她男人,在外头,找了个野货,又活了一家子人。
  女人猛吃一惊,抬头定定地看着她们,那两个女人看着她哈哈大笑,然后步履轻快地走了过去。
  女人脑袋里面轰轰作响……屋里传来小男婴的哇哇哭嚎,她踉跄着走回房间,把孩子揽进怀里,孩子烫得像团火,她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孩子的嘴巴更是滚烫滚烫,女人瞬间清醒过来,孩子发烧了,她匆匆抱起孩子,奔向村里的卫生所。
  打退烧针,配药,医生交代了一番,女人抱起孩子回家。
路上遇到好多人,他们神色怪异地盯着她看,走过去了她便听见他们小声说:她男人,找了个野货,不要这一家子了。
  女人脚下开始绊跤,趔趔趄趄回了家。

  从这以后,每个夜晚,一闭眼,母亲就出现在面前,女人就开始哭诉。
  妈,我不想活了,想过来陪您。
  瓜女子,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都得活。母亲脸色铁青。
  妈,咋活呀?没法活!
  母亲突然变得青嘴獠牙,她似乎很生气,扑过来猛推女人一把,女人醒了,大汗淋漓,想起梦中情形,眼泪就流了下来。

  到了下个晚上,母亲又出现在窗户上:
  妈,我实在实在熬不下去了,我迟早要过来……
  母亲火了,牙齿龇出来好长:
  你个死挨刀的,你死了事小,一疙瘩娃娃靠谁呀?

  ……不是还有他老子呢么,我死了自会有人管……
  说完这话,女人一下子又醒了。

  又是晚上,女人盯着黑漆漆的窗棂子,奇怪,今夜没有月亮,女人却仍然很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母亲气哼哼地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不说话。母亲后来又变成了婆婆,婆婆却眉开眼笑地瞅着她,顺手拿起拴小男婴的宽而结实的布条,在窗棂上绾了个结,然后把头伸进去,布条勒进脖子,婆婆就微笑着头一歪睡着了,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女人又恍然清醒过来,她站起身,学着婆婆的样子,拿起拴孩子的布条,在窗棂上打了个结……打结做什么呢?女人神思恍惚了,她继续学着婆婆的样子,把头伸进刚才打好的死结中,让布条勒紧脖子,然后身体向下沉下去……



     总编:赵会宁

     编委:冯雪兰

          赵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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