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一):拔麦子,放夜牛
本文作者:徐刚
写过了苦夏,再来写金秋。
何为金秋?人们说是因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话对也不对。说对是因为秋天的确是收获的季节,说不对是因为“金秋”之“金”并非是收获之意。我国的传统文化有五行之说,认为世间万物皆由金、木、水、火、土构成。木主管东方和春季,火主管南方与夏季,金主管西方与秋季,水主管北方与冬季,土主管中央,并扶助木、火、金、水。到了秋天,“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秋属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因此金秋的称谓应该来自五行。
“秋”字由禾与火字组成,是禾谷成熟的意思。秋天到了,麦浪翻滚,瓜果飘香,看着即将到手的收成,人们盼望着能够获得丰收。
秋天是农民一年之中最辛苦的时候,对此,我有着深切的体会。
俗话说:“女人坐月子,男人拔麦子。”拔麦子这活儿忒累人,我插队那地方是靠天吃饭,广种薄收。小麦种得多,是主要农作物,但产量低,长得矮,镰刀基本用不上,只能用手拔。
拔麦子是个体力活儿,工分挣得多,劳动强度大。好劳力一人一次拔三四垄,往下一猫腰,蹭蹭蹭就拔着走了。女人和半大孩子也能拔两到三垄。拔麦子也有技术含量,蹲下来两手一把攥紧,千万不能怕蒺藜扎就不敢下手,更不能攥得不松不紧,越怕扎手就越扎手,不但手上会起泡,而且还拔得慢拔不净。最要命的是我们那儿的地垄长,弯腰拔半天,直起腰来一看,还是望不到头。越是直起腰来歇一歇腰越是酸痛难忍,越是酸痛难忍就越想直起腰来,腰就好像要折,疼得眼泪在眼眶里转。结果自然是落后,后边打捆的人催,前边拔得快的人不等,自己又不能半途而废,只得咬牙坚持到底。终于拔到地头收了工,一步一蹭地回到村里,晚霞早就烧红了半边天。进门甭说点火做饭,就连烧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我们就提前多备些干粮,早上灌满一暖壶水,回来冷干粮就咸菜,喝点水就上炕,累得连话都懒得说。
一年之计在于春,可一年之收在于秋。拔麦子要抢时间,和老天爷较量,不亚于虎口夺粮,闹不好一年就白干了。于是,到了拔麦子的时节,男女老少,能下地的齐上阵。知青全体总动员,谁也甭想落空。手上疼得实在受不了,就把手套的指头部分剪去,只留手掌心,手套磨烂了,就缠布条,尽管这样,人人手上还是磨出了血泡,疼得钻心。什么叫“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拔半天麦子就全明白了。
拔麦子苦重难干,不见得身高膀大的就吃香,好多男人都干不过女人,甚至干不过半大孩子。我们队的好多女人都是拔麦子的能手,知青里的李爱莲别看个头最小,身子骨儿单薄,可拔麦子数第一。男知青中马耀国也是能干的一个,我就不行了,撅起个屁股拔半天,还是倒数第一,每天都得有老乡帮我。
于是队长照顾我,让我去放夜牛。
当地老乡把农村的活计分成两种,一种叫做受苦的,一种叫做受罪的。这里说的苦和罪是相对而言,有苦的就是下功夫费力气的,受罪的就是劳动强度不是很大却要担风险受折磨的。放夜牛就属于受罪的活儿。
到了秋天,先收小麦和莜麦,然后才是胡麻和山药。庄稼一倒,地就开始翻耕。牛呀马呀骡子呀,白天要干活,就全凭着夜里放牧。马不吃夜草不肥,牛也一样。我们队的几十头牛,全凭吃夜草保膘。夜牛归三个人放,一个老汉,一个半大小子,还有一个就是我。让我放夜牛,一是照顾我体力差,二是说明我人缘好,这活儿虽然工分低一些,但好多人抢都抢不上。
薄暮低垂,队里渐次收工,各家屋顶上冒起了炊烟,放夜牛的该出发了。我穿得严严实实,秋衣秋裤,绒衣绒裤,棉袄棉裤外加一件队里配发的雨毡,背着装有六节电池的手电筒,拿着鞭子出了门。别看只有九十月份,这儿的夜里冷得搜骨头。牛群被我们赶到井上先饮了,然后慢慢腾腾出了村儿。到哪儿去放夜牛要听老汉的,他有经验,方圆这几十里他都熟,知道该往哪儿去牛群能吃饱。通常情况下,老汉在牛群的后头,我和那个半大小子一边一个,前头不用管,有头牛引领着,除非遇到突发情况,一般情况下牛群都会驯服地跟着。等到半夜时分,头牛噗通一下卧倒,整个牛群都会跟着卧下开始反刍。这也是我们的休息时间,大家分头挨着就近的一头牛把雨毡往身上一裹,可以小睡一会儿。待到三星高悬,头牛起身,就该差不多回去了。回到村里还是先赶到井上饮一番,再赶回饲养院圈好,这时应该正是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
放夜牛很辛苦,也很受罪。虽说牛群有头牛领着,但时不时也有调皮的牛离群跑开,那就要及时发现并尽快圈回来。刚开始我不懂,就在离群的牛屁股后头一个劲儿地撵,结果,越撵牛跑得越远。一次,一头牛自由行动,我撒开了腿追,牛就撩着蹶子窜,跑着跑着,我突然被一道圪楞绊倒,一头扑倒在一个土丘上。打开手电一看,妈呀,我正扑在一个新垒起的坟头上,吓得我惊叫一声,爬起来掉头就跑,刹那间浑身被冷汗湿透。老汉告诉我,再碰到这种情况要迂回前进,想办法到牛的侧前方让它掉头往回来。
我们村子周围都是缓缓的丘陵,放夜牛要追着有草的地方走,虽说走的速度不快,但不怕慢,就怕站。不停地走上几个小时,浑身也就冒汗了,停下来冷风一吹,从心里往外冷,上牙碰下牙直打哆嗦。碰上变天,那就更遭罪了。
让我刻骨铭心的是那个晚上。
我从下午开始就隐隐有些肚子疼,赶上牛群出发后,肚子越来越疼,疼得直不起腰来。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老汉有经验,说怕是要赶上雨了,就把牛群赶到村东北大约五六里地的一片高地上去。果然,不一会儿传来隆隆的雷声,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我们三个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牛群聚拢,我肚子疼得已经坚持不住了,脸色煞白,浑身冒汗。老汉劝我回村去,可黑灯瞎火的我哪儿认识路呀,老汉把我领到一根电线杆子旁,叮嘱我顺着杆子走就可以回到大村。我本来胆子就小,但我知道他们还要招呼牛群,是不可能送我回村的,只好咬牙答应。他们走了,雨也逐渐停了,夜色如墨,漆黑一片。我忍着剧烈的肚疼,顺着电线杆子一根一根往前摸,手电照着头顶的电线,一旦看不见电线了,就赶紧退回刚才的那根电线杆子。就这样,我摸了大半夜,总算摸回了知青点儿,推开屋门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足足在炕上躺了两天,我才勉强能够下地走动。
放夜牛不是只有受罪,也有很多乐趣。晚霞烧红了天边,我们出发了。暮色苍茫之中,看着田野里的麦个子整齐地码放着,心头涌起一股丰收的喜悦。夜色渐浓,闭上眼,再猛地睁开,便感觉周围簌地暗了一层。不知不觉间,皓月当空,月光如水,繁星密布,星光璀璨。随着老汉的指点,我辨认着明亮的北斗星和朦胧的银河,脑海里回忆着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的美丽传说。尤其是眺望东南的星空,思潮翻滚,想念着远方的亲人。
夜风轻轻地吹着,送来田野的气息,那是一种刚刚翻过的潮湿泥土夹杂着青草芳香特有的气息,甚至还掺杂着新鲜的牛粪味道。就着这种味道,我会放声歌唱,唱我会的所有的歌儿,有时也会大声吟哦,背诵着我记得起来的所有诗词歌赋。随着牛群的反刍,我会静静地斜倚在牛的身旁,一边听它沉重的喘息,一边听秋虫的鸣叫,甚至还能听到青草拔节生长的声音。待到牛群再度活动起来,三星已经升起,露水悄然下来,润湿了脚下的草地,空气变得更加清冷,嘴里喷出的热气已经成雾。黎明前的黑暗正在褪去,曙光不可阻挡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