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些人(下):世事悲欢喜,终抵不过一抔黄土

本文作者:张贵堂


那年那月那些人(上):人间多少事,道不尽这扑朔迷离

那年那月那些人(中):春风十里佛,哪管了这绿肥红瘦

“你说你,这么多年咋个不找个老伴呢?”翠女一边帮二柱收拾着窑洞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笑着问。

“谁找我了,穷得叮当响,还有个活平,谁眼瞎了?!”

“死二柱,那你说我是眼瞎了?”翠女狠狠地在二柱大腿上拧了一下。

“这不一样哇!”二柱嘿嘿地笑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翠女隔三差五过来把二柱窑洞的卫生做做,天冷了把土炕烧热,脏衣服拿回自己家一并洗干净,该缝缝补补的就缝缝补补。

男女关系是村子里最具卖点的谈资,也是茶余饭后最好的甜点。就像夏天暴风雨中的雷声和闪电,一瞬间就响彻全村,一瞬间又照亮黑咕隆咚的村庄,各种流言蜚语都有。

二柱比翠女大了20多岁。按辈分,二柱是翠女的长辈。

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就骂:“二柱,你这是人做的事哇!”

“二柱,你忘记雷抓走你们家两口人了吗?”

“二柱,给活平积点德!”

也有人附和着说:“二柱又没偷你家一粒粮食,没吃你家一顿饭。”

“就是,曹大爷,锁柱都没说什么。”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曹家大爷气得山羊胡子乱抖:“赵七十二,你是说人话了还是放屁!”

赵七十二一把扯掉曹家大爷的帽子:“你才放屁了!”口水喷了曹大爷一脸。

这个时候,看热闹的人就把双方赶紧拉开:“老都老了,还是这么较真。”

每次都在双方势均力敌的争论中闹得依在墙根晒太阳的人群不欢而散。

在二柱的帮衬下,庄稼地里的事情翠女省了不少心,也少了很多劳累。锁柱仍然跟着齐叔去修公路,就像一只候鸟,原本就话不多的他,变得话更少了。

日子都往翠女原先想的方向过着,耕地的牛也买了,敞亮的新房子也盖起来了。慢慢地,庄稼人的日子就像春天解冻的土地一样,开始过得松活一些了。村里的人对于二柱和翠女的关系也就慢慢适应,再也不会像小媳妇蒸馒头一样把他们放在锅笼里,使劲拉风箱,加柴火,屋子里塞满散发着小麦清香的白色雾气,直到把馒头蒸得开出花儿来。

日子毕竟还是各家过各家的,馒头蒸好了,雾气也就散了。

二柱生在旧社会,经历了当长工、大集体生活、土地包产到户,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他是了解土地的,所有的欢乐和悲伤都在土地中。当然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后半辈子的欢乐和悲伤和翠女联系到了一起。

后来,二柱年龄大了,庄稼地里的农活干不动了,闲不下来,就当了村里的“羊倌”。羊倌是个适合光棍人干的营生,一只羊一年给羊倌30块钱,要是一个村子有100只羊,一年也能收入3000块钱,第二年春天小羊羔入群,还另外算钱。吃饭方面一年四季按羊头数轮流到各家吃饭。二柱揽了村里羊群后,就没有到各家吃饭,按照每只羊15斤的面粉来给,这样大家伙也觉得省事,家里多个外人来吃饭,始终还是有点别扭。有的羊倌喜欢把东家的事拿到西家说,把西家媳妇的勤快和东家婶婶的邋遢做比较,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当然二柱就固定在了翠女家吃饭。二柱一辈子生活在村里,村里的一草一木闭着眼睛也能说得清清楚楚。夏天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凉风习习,二柱扯开嗓子唱着山曲儿:“蓝袄袄那个红鞋鞋,走到哥哥跟前前来。”“想你呀真想你,实实儿地想死个你,睡到半夜梦见你,梦见咱俩一搭搭里……”吃饱了的羊儿头挨着尾卧在山坡上,静静地听着二柱唱着山曲儿。

再后来,二柱羊也放不动了。

村里人农闲的时候就聚在一起玩玩纸牌,再后来也开始洋气起来,打打麻将。翠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也热衷于这类活动,翠女性格好,锁柱家里什么事也不管,大家伙都喜欢聚在她家里玩,除了四个人当主要演员,其余一屋子人都是群众演员,男人们还要抽烟,整个屋子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二柱永远是闲不下来的一个人,他就一个人慢慢地做着一家人下午的饭。村里农闲时节,一般一天就吃两顿饭,早饭和后半晌的饭,二柱饭做好了,牌场也就散了,一屋子的人各回各家。二柱和翠女一家人一起吃饭,有说有笑,特别温馨,二柱像家里的一个长辈。

二柱和翠女慢慢地也散了,散给了生死。

“二柱,二柱,你今天咋个还不起来生炉子了?”翠女吆喝睡在后炕的二柱。二柱是什么时候搬到翠女家的,村里也没人说出个确切的时间。

二柱没有答应声。翠女着急地探过头一看,二柱安详地闭着眼睛,身子已经僵硬了。二柱去年就晕倒过一次,都以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使唤,谁也没有引起重视。

活平给他大雇了一班鼓匠,翠女觉得一班鼓匠不够,让军娃又顾了一班。灵棚就搭在二柱旧窑洞的院子里,翠女在二柱棺材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二柱呀,这么多年,我可是把你当成了亲人,你咋个说走就走了呀,好好赖赖你也和我说上一句话再走呀!”“二柱呀,从今往后,你自己可是要吃饱穿暖,天冷了记得把土炕烧暖和了呀啊!”“二柱呀,你个死二柱呀……”

翠女一边哭,一边用手拍着棺材,眼泪顺着脸颊落到了地上。军娃咋个也拉不起来,村里有看鼓匠吹唢呐、听亲人哭故人的风俗。翠女扶着棺材放声大哭,围观的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们围着翠女默默地哭,一个劲地抹着眼泪。

“咦,翠女呀,有情意的闺女。”

“鬼二柱,你也知足了吧。”

“翠女呀,谁都有这么一场哩,别为难个人了哇。”

后来还是活平把翠女扶起来:“婶,你对得起我大了!”翠女听完这句话,一下子就晕倒在了地上,大家一阵慌乱,有掐人中的,有泼冷水的,好一阵子翠女才醒过来,军娃背起翠女回了家。

二柱也算是热热闹闹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来来去去,大概就是这么个理。

翠女还是那个翠女。但种庄稼的方式早已经发生了变化,四轮车代替了马车,也代替了牛犁,也取代了马拉碌碡碾场。军娃开着四轮车,锁柱跟车,翠女倒成了一个没事人一样。

翠女也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长胖的,是从取消农业税那年?应该不是,二柱活着的时候翠女就已经有长胖的迹象了。日子好过了,吃的也好了,操的心也少了,毕竟翠女也是当了奶奶的人了。那年冬天翠女头晕得厉害,村里的赤脚医生给量了量血压说:“高血压,要吃点药了。”村里一般有个感冒发烧,都是找赤脚医生来看的。从接生孩子到这孩子长大成人,一个人的毛病都让赤脚医生包了。那年月,庄户人家哪舍得钱去医院看病呢。

一年冬天,翠女早上起来到尿盆去,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雪,脚下一滑,人就摔倒了,人胖身子重,说来也巧,头先着地。锁柱听到院子里传来盆子破碎的声音和翠女一声“妈呀!”的叫唤声,惊得连衣服也没顾上穿冲到了院子里,一滩红色的血水正在白色的雪地里满满浸染开来,比山顶顶上正升起来的太阳还刺眼:“翠女,翠女!”锁柱一边吆喝,一边把翠女抱回家里。军娃过来的时候,翠女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后脑勺上的血也没多少了,表面上看起来就是头皮上开了道口子,人就是没有了知觉。军娃急了,赶紧摇着四轮车,锁柱用棉被把翠女裹起来,父子俩把翠女放在车厢里,锁柱半抱着翠女。在四轮车突突的叫唤声中驶向旗医院,路还没有走一半,锁柱叫住了军娃:“你妈没了,军娃!”

两个大男人,一个哭声惊天动地,“妈呀,妈呀,你咋个就走了呀!”把停在白杨树上的喜鹊吓得呼啦啦飞走一大片,带起的雪花在太阳光下映出一道道彩虹;锁柱默默地流着泪,等军娃哭够了就说:“带你妈回家哇!”

村里的人们一片唏嘘:“人啊,真是傻活着哩,不知道什么时候阎王爷就带你走了!”

翠女生在新社会,但苦一样也没少吃。日子好过了,却早早走了。

二柱、翠女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但他们没有想到,有一天,庄户人不需要种庄稼了,响应“退耕还林”的号召,把田地又还给了大自然了,而锁柱却是赶上了。军娃在旗里务工,锁柱一个人住在了幸福院,自己照顾自己的一日三餐。

有时候,锁柱还是回村子里转转。村子里的人家都搬迁了,集中居住在另外一个行政村,只有3户人家还倔强地坚守着。没有人居住的房屋都铲平了,锁住站在自家原先的宅基地上,茂盛的荒草齐腰高,都疯狂地拥抱着他。山坡上碧绿的青草散发着夏天的味道,各种野花热烈地开放着,锁柱站在山顶上却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孤独,一滴眼泪顺着脸颊落下,锁柱的眼睛打小就不好。锁柱来到自家祖坟,在他父母的坟前烧了纸钱,也给旁边翠女的坟烧了纸钱。

满村的荒草和柔风把锁柱的心塞得满满的。村子上空一定有很多回来探望的灵魂吧?那些过往啊,那些苦难啊,那些简单的欢乐啊,那些音容笑貌啊,都挂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上,都葬在了村里取水的深井中。

锁柱病了,有钱也治不了。

锁柱去过几次医院后就拒绝再去。弥留之际锁柱对军娃说:“我死后,不要把我埋在祖坟里,就把我埋在幸福院边上的山坡坡上,你要答应我。“

锁柱断断续续地说:“要不我合不上眼!”

军娃拉着锁柱的手放声大哭:“大呀,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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