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红评】《红楼梦》里的石榴裙并不迷人
《红楼梦》里的石榴裙并不迷人
王熙凤曾对刘姥姥说过，家大业大，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虽说这是搪塞之语，但像贾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会有许多不便之处。且说新年之后凤姐小产，需要医治调理，皇宫内一位老太妃去世，凡贾母、邢王二夫人等诰命等皆入朝随祭，大约需要一个月的光景。这为生活在大观园里所有的小姐丫鬟，乃至婆子厨娘等留出了出彩的舞台空间，什么嗔莺咤燕，什么召将飞符，什么茉莉粉和玫瑰露，叫读者大呼过瘾的是除了十二金钗的吟诗作赋、王公贵族的纸醉金迷、嫡庶妻妾的明争暗斗之外，还看到了处于低层的丫鬟戏子和管家婆子们真实的日常生活。
当然这些都不是作者的闲来之笔，正是通过拉近镜头，将这些大观园里底层人物的千姿百态的活动剪辑下来，才将那个时代大宅门里的“一个个不像乌眼鸡”的人物活动，交代给读者，也为主人公的爱情结局打下伏脉之笔。
话说经过平儿的判冤决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观园总算在一种相对平静中迎来了贾宝玉的生日。这真是一个好日子，春暖花开，绿草如茵，众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在一起斗草玩耍，只因香菱说她手中有一支“夫妻蕙”，被芳官等女孩子取笑说是她想出门在外的丈夫啦，红了脸的香菱想起身拧她们的嘴，不想却被这些调皮的女孩子们推到在地，身上那一袭红色石榴裙也被地上的积水弄脏啦。香菱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走来了-----于是一幕让人忍俊不禁的小喜剧开始啦。
原文是“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脏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手内却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宝玉方低头一瞧,便嗳呀了一声,”这个呆头呆脑的傻小伙儿真没有注意到人家香菱正在气恼头上，还拿着一支并蒂菱花来招惹人家的小媳妇。所以香菱才说，什么并蒂不并蒂，您先瞧瞧我的裙子吧！宝玉这才大为叹息地说，可惜了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看官，此时的香菱正处在她一生最为无忧无虑的轻松时期，那个不争气的夫君呆霸王经商外出去啦，自己才得以进了大观园，跟一级诗人林黛玉学习吟诗，这不还额外得到了和宝姑娘一样石榴红绫做的一条裙子，可这鲜艳的石榴红裙今天刚刚着身，就被污水糟蹋。可怜的香菱啊！
不知道自己身世的香菱，一路颠破流离，阴差阳错来到薛家，是被买来给薛大傻子做妾，但毕竟比在人贩子手里少了一份担惊受怕，起码是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何况婆婆是有名的慈姨妈，小姑子宝钗也算通情达理。天然有些呆性的香菱此时最需要的是家庭关爱和安定，自己有一个不再受人欺凌的归宿，甚至委曲求全也甘心。所以手中的夫妻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模糊遥远的梦。她闹心的是这刚上身的石榴裙弄成这样，怎么向婆婆交代啊！，她真的害怕别人的指责，她那脆弱伤痛的心再也不愿意受到一点刺疼。会体贴女孩子心的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糟蹋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是啊是啊，你说到我的心里去啦，如果我这样脏兮兮地回家，她老人家就是不言语，我都觉得难堪，何况你这位姨妈又好嘟嘟。香菱是呆人有呆主意，她即刻向宝玉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若有一样的,赶着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瞒过一时是一时。
歪打正着，宝玉一听，立刻就想起袭人也有这么一条石榴裙。马上嘱咐香菱：“这不是瞒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我这就叫袭人把裙子送过来，你换下来不就行了吗！说办就办，宝玉“忙忙地”屁颠回来找袭人要裙子。袭人倒是好商量，她本是个手中撒漫的,况与香菱素相交好,一闻此信,忙就开箱取了出来折好,随了宝玉来寻着香菱。那香菱还站在那里等着呢！
香菱倒是毫不客气，展开一看，真的和自己的裙子一模一样，还对人家袭人说：我有了这个新的,不要那个脏的了，你拿回家自己处理吧。袭人真是遇到了死心眼的人，不由嗔道:"你倒大方的好！"也不顾香菱的万福道谢,拿了脏裙回头便走。
宝玉对那件石榴裙倒不在意，在意的是那支夫妻蕙和并蒂菱等花草，将这菱蕙挖个坑埋了。这就是宝玉心中的一段“呆意”，他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有一份爱慕倾心之情，对含有美丽寓意的花草也是蛮有情愫。当然他这样的心思，不一定会得到所有女孩子的理解，香菱就说他“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
宝玉把袭人的裙子送给了香菱，那袭人的心态是怎么样的？按理说，袭人是和宝玉有过肌肤之亲的大丫头，虽然并未名正言顺地收了房，但她却是得到王夫人首肯了的，王熙凤也另眼看待的人，连林黛玉都以嫂呼之的，袭人呢，自称是笨嘴笨语，但心里早觉得和宝玉的事“不算越礼”，日常也以姨娘的身份自居，每每无事之时，这家进那家出，嘘寒问暖，俨然叫人家明白，我是宝二爷的那个！
哪里有紫鹃莺儿等同样大丫鬟的安雅守分呢。但宝玉对于袭人，只是享受她的温柔和顺，并无真正的爱情，他的爱是给了林黛玉的。袭人这种小女人般兼含母爱的服侍，是宝玉这样的公子哥腐化的需求，是生活大秘。所以，当宝玉想帮助香菱的时候，就毫不顾忌地叫袭人把自己还没穿的石榴裙拿出来。其实袭人那份非分之想，那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她也多么想有朝一日穿着这迷人的石榴红裙，为主子生个一男半女，正式转正为姨娘。其实袭人肯定在某一时穿着这石榴裙在宝玉面前炫耀过，嫣然一笑，百媚俏生，然而宝玉却难以感知到袭人的心思，转身就让她送人了。相对于让袭人送出石榴裙，宝玉却为林黛玉会珍藏起一个香囊荷包，一盏玻璃绣球灯，黛玉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杯端到宝玉的唇边，代为自己吃酒，会亲自为宝玉戴雨笠，宝黛可共读西厢记、牡丹亭，可共葬花。这些是袭人所不能给与的，袭人对于宝玉是一种尽职和附和。
袭人的石榴裙无意之中给了香菱，犹如蒋玉菡的茜香罗松花汗巾子无意之中给了袭人。实乃“枉自温柔和顺，谁知公子无缘！”
香菱在抱怨自己的石榴裙被污染的时候，透露一条有关这石榴裙的重要信息：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宝钗也做了一条？怎么没见宝姐姐穿上呢？一是宝琴来的时候已是初冬，就是做出裙子，也不适合穿，二是宝钗的性格是罕言寡语、安分随时的人，是喜欢半新不旧不甚奢华的人，所以对于鲜艳的石榴裙，宝钗是不会轻易穿出来显摆的。再一个，宝钗是一个守礼制的人，既然是贾母王夫人等都去参加国葬，她肯定也不会在此期间招摇。
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我的臆测，但我觉得这事很有可能。都说是袭为钗副，宝钗还是很看重袭人的。宝钗喜欢袭人不只因袭人是宝玉的丫鬟，更是把袭人引为同类，深相结交。在二十一回中，宝钗“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便留神窥察袭人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了！袭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永享富贵的出路，恨不得宝玉能找一个贤惠的二奶奶来让他高枕无忧，而宝钗是她心目中第一人选。宝钗也喜欢有袭人这样忠厚老实奴性十足的手下，有时袭人会被宝钗烦去打结子，宝钗也会替袭人绣宝玉的肚兜，两人共同的目标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贾宝玉。只是袭人为的是自己将来有个好归宿，宝钗是为了家庭需要的金玉良缘。
宝钗的新衣服都可以因为讨好王夫人而送给死去的金钏儿，那她的新裙子为什么不可以送给袭人呢！在邢岫烟和薛蝌订婚不久，因为家贫，邢岫烟把自己的冬衣当到了薛家的当铺，作为小姑子的薛宝钗竟然对兄弟媳妇当棉衣的做法开玩笑说，人还未到，衣服先到了，岂不知宝钗或有这样的做法，人还未到怡红院，可能裙子就到了怡红院。不然，袭人的裙子怎么就和香菱的裙子是一模一样的呢？那香菱的裙子和宝钗的石榴裙应该是一样的布料，一个裁剪师傅，就是自家裁剪，两个人的样式也应该不会有很大的差异。如果袭人的裙子真是宝钗所赠，那宝玉却让香菱又穿回了薛家，实乃辜负了薛宝钗的一片用苦良心，更是无意中拒绝被袭人们等看好的金玉良缘。
那红红的石榴裙没有迷倒贾宝玉，在香菱感激贾宝玉慷慨帮助的同时，那一袭石榴裙飘然又返回了梨香院。
张远：男，山东临朐人，《山东红迷学刊》驻站作家，平台编辑。热爱文学，喜读《红楼梦 》，资深红迷。张远文字笔法老练、点评犀利深刻、观点鲜明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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