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广学丨绵 绵 雨(小说 下篇)

1、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小山村吗?

夕阳映照在墙上,落下花花斑斑的影子。

她从田里割稻刚刚被人叫回来,身上带着泥土和汗渍,她冲我笑笑,又下厨房去了。

屈指一算,她该三十二岁了,正是青壮年华,此刻,她却显老了,脸儿黑瘦,齐耳短发掩饰不了眼角的鱼尾纹,眼神里偶尔流露出些许的哀伤,当年那个明眸皓齿天真烂熳的少女不见了,她俨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

不大一会儿,她端来了一碗荷包蛋,强迫我吃下去,吃就吃呗。

“别听小周瞎吹,我哪有那好呀,这些耍笔杆子的就会捕风捉影。”女人一边望着我吃,一边和我闲扯。

“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要相信一个新闻写作者的职责。”

“反正我不干了。”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她口。

女人长叹一声:“唉!村部要收屋,娃儿升一年级完小不想接收,我不能老和人家作对啊!再说,我也实在忙不过来。”

什么“收屋”、“作对”把我推进五里雾中,我越发困惑不解了。

看来我的深入釆访要泡汤了。

问她,她不肯回答。

匆匆吃过,再也无心细聊了。

“八斗哥呢?”

女人脸扭一旁,右手往背后墙角一指:“在那!”

我这才注意到墙角长方形镜框,上面披了黑纱。镜框里那个呆头呆脑的人不是他么,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我浑身冰冷。

“死了。”女人说,依然脸扭一边。

体壮如牛的汉子怎么会死?又一个问号萦绕在我心头。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叫周长兵的人,我断定他住在这附近,果然,在三队我问到他家,他也是刚从外边办事回来,二十五六岁光景,一副书生模样,彼此自我介绍落座,他说他七九年和八O年两次高考落榜,认真检查了一下自己,选择了一条新闻写作的道路,如今已是省报通讯员了,在村文化站工作兼村里文书。

十天前,省报上刊登了一篇人物通讯《深山育苗人》,作者就是周长兵,文章报道了大山里一个幼儿教师克服重重困难精心育苗的动人事迹。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

主人公的精神感动了我,主人公是我当年插队当知青时的那个朱二秀,于是她的影子在我心头再也抺不掉了,往事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现。哦,毕竟十多年了,当年我自认为是了解她的,然而一觉醒来,人变了,社会变了,一切都在巨变,你还能说了解她吗?不,不能,仅凭一篇篇幅有限的通讯就能了解她,窥视她内心世界吗?

一直到前天早晨,我决定请创作假去深入采访她,在第三个教师节之前赶回发稿。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我分到市文联主办的《映山红》月刊杂志社工作,长期同文字打交道,渐渐地把他们淡忘了。

饭后,当谈及二秀时,周长兵的媳妇一竖大拇指赞道:“那真是好样的,在俺大队也难找第二个,人家一个女人家就是有能耐,家里一份,田里一份,学校一份, 忙的头头是道,扬场、耕耙、种菜、缝补、教书,两个男子汉也不抵,不信去问一问就晓得了!”

“真是红颜女子多簿命,赵八斗要是还在,断不至于劳累如此,孤儿寡母过日子已是不易了,还要吃人家闲话。”小周深为她的命运而担忧同情。

“八斗咋死的?”

“这个我不大了解。”小周摇摇头,呷了一口茶,说:“我搬来时就听人说过当初朱老师极不情愿嫁给赵八斗,新房里又打又闹,寻死觅活的,有了孩子,小日子仍过得磕磕绊绊的,时不时吵吵闹闹、摔摔打打的,八三年春天,两个人打了一次大架,赵八斗跑出去了,去的地方很远,没出一个月,那边拍电报来说八斗出事了,朱老师去了,回来时,带回的是一盒骨灰,至于死于何处?怎么死的?朱老师一字也未提,自个儿闷在心里,后来就传说他是从房顶上不慎掉下摔死的,有的说他是自杀。”

“八斗,你也太狠心了,拋下可怜的娘儿几个不管不问!”小周媳妇眼圈红了。

“这几年她就没遇到合适的?”我不敢想象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会孤清清地守一辈子寡。

“有倒是有,可朱老师没那个念头,就是遇到合适的,她自尊心那么强,也不会让俩孩子吃人家下眼角子食。”

夜幕拉将下来,从遥远的天边滚来几声旱雷,继而又沉寂下去。不多时,从窗口透进来一缕缕月光,在地上撒了一层银辉,忽有一两声蛙鸣,接着来了“大合唱”,演奏着夜眠曲。

我和小周住在村文化站里,从小周口中我又具体了解了二秀办学的经历。

八二年夏末,全县民师整顿考核,由于二秀得罪了完小个别领导人,那人从中作梗,借机踢掉了二秀,她没有得到任用证,失去了心爱的职业,有段时间她在村街上摆摊卖小百货,因为不通生意路,亏了本。

一天,她从报纸上看到一篇私人办学的消息,受到启发,她想自己一直从事低年级教学,幼儿教育有着丰富的经验,可以办个学前班,她找到老支书,讲了想法,老支书支持她,为她慌前忙后办好一切手续,把紧邻学校的三间学习室腾出来,找来一部分桌椅,亲笔书写匾牌“育红幼儿班”,她便开始招收学龄前幼儿,可惜好事多磨,开学二十多天,没人光顾,她走出这家门,又踏入那家屋,嘴皮子磨起泡,到底说动了有些大人,他们牵着、搂抱着娃儿来了,她的心血换来了大伙儿的信任,几年滚下来,她打出了名声……

这一夜,我久久未能入睡。

2、第二天上午,我被二秀邀去作客,小周也被请去了。她一儿一女,大的男孩叫小军,十三岁,小的女孩叫小霞,十岁,小霞长相酷似其母,而小军却长得不像其母也不象其父,清清秀秀,就如生长在山涯间经受风吹雨打摇摇晃晃往上长的一株小树,聪明过人,小小年龄,功课十分了得,今年升高中考试,考了个全县第二名,被县城重点高中录取,小霞尽管也十分用功,却不及小军聪明,每天还要打草喂兔子、喂猪,上小学四年级。

二秀母子特别高兴,二秀举酒声明:“男孩女孩,俺不偏心,只要好好学习,哪怕摔锅卖铁也要供他读书”。

小军一直很活跃,两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嘴闲不住,忽东忽西发问我,问得我身上发汗,难以招架,直到二秀狠狠白他几眼,才收敛了些。

我以为大凡神童无一不少年老成,知书达礼,而小军如此玩皮之辈,我实在不敢恭维他日后能成大器。

二秀绝对禁止小军饮酒,害怕酒精影响他的智力,但是小军还是偷着喝了几杯,脑门上出了汗,他离了座位脱光了上衣,端起一杯酒,踉踉跄跄向门外走去。

“醉了!”我话未出口,就听二秀惊呼起来:“小军,小军!你怎么啦?”忙奔过去。

小军已走到门口,回过身来,咧嘴一笑,一个“霸王敬酒”,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在门口伸拳踢腿,晃来摇去。

“醉拳!醉拳!你们看,俺哥打醉拳,棒,棒极了!”小霞又蹦又跳,鼓掌欢呼。

我们几个也都笑开了花。

醉拳打到酒桌旁,小霞蹲在椅子上,手指头点着小军的脑门,学着少林方丈的腔调:“贪吃贪睡不干活,不可教也!”端起一杯酒要敬他。

小军刚要去接,二秀一把夺了过去,对小军怒叱一声:“滚一边去!”

小军伸伸舌头,伴个鬼脸跑走了。

二秀长吁了一口气,说:“没办法,真拿他没办法,顽皮起来忘了姓!”

小周却说:“小军天资好,学啥像啥,日后必有作为,非在座的可比呀!”

小周的话不知是实情还是安慰,二秀无动于衷,她默默地垂下头去,她在想什么呢?只听她断断续续地低声自语:“死鬼呀……谁让你疑神疑鬼的……你丟下俺娘儿仨……真有哪一天……你也看不到了……”

我和小周不觉一怔。

好久,她抬起泪脸,说道:“我说,我都说!”接着她掩面哭诉了闷在心里几年不愿说的话。

当年,二秀对小白脸杨家山着了魔,失去了少女最珍贵的东西,“慈禧太后”口出圣旨把认为不值钱的女儿许给了赵八斗,二秀死活不同意比自己大十多岁形貌丑陋的男人,无奈一个弱女子怎么抗争得了,被家人强逼着送入赵家,要不是八斗看得紧,早就成了吊死鬼了,后来就认命了,有了小军,日子也将就过得去,偏偏八斗又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曾有人当面奚落他“一个大男人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废物!”八斗认为捡双破鞋心里已是够受的了,这回更是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心里生闷气,不敢和二秀声张,怕鸡飞蛋打,打光棍的凄凉日子苦啊。

小军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发觉小军长的不像自己,也不像他妈,而是有点像……他终于认定小军不是自己的种,当时二秀已经结扎,他猛然醒悟:赵家断根了。他大病一场,一个好端端的身体垮下去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不近人情,无心干活,两个人时常打架吵嘴。

有一回,八斗发酒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砸个精光,半夜三更离家出走了,他跑到南方一个城市给一家建筑队干活,到了夜晚,思念家乡,思念儿女,想想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受的那个窝囊气,真想拔腿回家,可是,再一想心就凉透了:家,没了温暖;儿子,不是他的。“活着不如死了好!”他对旁人说,一天,他从施工高地上一头栽下去。

二秀强咽下失夫的悲痛,不愿把家丑外扬,带着一双儿女苦奔苦熬。

这天夜里,小军病了,这小子身子单薄,喝点酒,着了凉,高烧不止,老说糊话。半夜时分,小周把我从梦中唤醒,小霞站在床边,哭着说:“叔叔,快想想办法,救救俺哥!”

不容多想,我一把拉起小霞,和小周一同往二秀家奔去。

推开门一看,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小军睡在堂屋竹床上,身下垫上床单,额头上搭块湿毛巾,睡着了,两只小手被二秀两只大手抓牢,揽在怀里,二秀坐在床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小军,泪水哗哗直流,方桌上点四支蜡烛,燃着一柱香,地上烧着纸,一个干瘦老头面墙而立,哼哼唧唧念着什么,听见响动才回过头来,伸手示意我们不要出声,接着他走到床边,双手在小军脸上驱赶着什么,又用筷子蘸着碗里的水洒在小军身上,然后说:“符水洒上病就除了。”

我忙走过去,在小军额头上一摸,乖乖,好不烫手,我没好气地责备二秀:“简直胡闹!”

小周不容分说,抱起小军就往外跑,我和小霞紧跟后面。

“小周叔,你到哪儿去?”

“大队医疗室。”

“别去了。”小霞停住步,说:“我妈说李医生给人家接生去了,白医生在镇上开会还没回。”

很显然,二秀是病急乱投医,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也会把救生的希望寄托在迷信行为上。

小周仍抱一线希望,跑到大队医疗室,却被“铁将军”当头拦住。

小周一跺脚,骂道:“混蛋!”

“别指天骂地!”我提醒小周:“想想看,别的地方还有没有私人诊所?”

“有,杨湾子有一家私人的,路不好走,离这儿也有五里多路。”

穿过一片柳林,翻过一个小山岗,绕过几块稻田和一个水塘,小周敲开了一家的门,一个戴眼镜白干白净的男人把我们迎进屋里,他把小军平放在床上,找条毛巾给我们擦汗,又把煤油灯芯拨了拨,收起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报、笔记本,就开始用听诊器听心跳、测体温、切脉、翻眼皮,望闻问切,动作极为老练。我陡然发现墙壁上挂了把很陈旧的二胡,这个人还真有点闲情逸志,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十二年前文艺宣传队里那个拉得一手好二胡子的杨家山,我虽不认识他,但那时我就知道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这时,他给小军打了退烧针,又挂上了吊瓶,才跟我俩商量:“不要紧了,这孩子是患重感冒,我看这样可以么,输完液留在我这儿,这外头天气有点凉,回去对病人不利,你们俩也留在这儿休息,我这儿有地方。”

“不打扰了,给你添麻烦了,我俩先回去。”小周上前握住他的手,感谢道:“这是朱二秀老师的儿子小军,请你多多关照,谢谢你了!”

我发现他有点吃惊,嘴巴张开了却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外面很黑,来时还是满天星斗,一轮明月,此时只有数得清的几颗星星半死不活地挂在天上,月儿隐进黑云层里了。

我俩并肩默默地走着。

这时小周碰碰我的肩头,“你道那人是谁?是杨家山,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早些年人家在水利工地上帮卫生员扛药箱、抬担架,就不知不觉地迷上了这一行,硬是勤学苦练,掌握了一套给人治病的本事,被誉为“神仙手”。前两年他自费到大上海学习,学会了针炙、推拿,发表过论文,镇卫生院几次聘请他,他都不肯出山,他说山里人看病难,他离不开,这个人真有点怪,可大伙儿都说他好,他的事么,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采访过他一回,他不买我的帐,这个人真是有点毛病!”

“你晓得这个人的底细吗?”

“怎么?你还搞那套唯成份论呀!”

“这……”我不知如何回答。

小周又自言自语:“说起来真是不可理解,他至今还是光身一人。”

我一惊:“他咋不想成个家?”

“这个问题你去问他自己,有人说他找过朱老师,暗地里帮助她,这些都是传言,谁见过了?”

“琴已断,弦难续,天涯知音少……”

“古怪!”

起风了,林涛飒飒地响。

3、九月一日。

二秀昨天送小军进城上学,刚回到家,脸没洗,水没喝,拿着镰刀风风火火奔向稻田。她见我和小周正在割稻,很过意不去,喊着要我俩上去喝茶,歇着。

小周挥动镰刀,冲我戏谑道:“上去干啥,你不正在体验生活吗。”

二秀有点不高兴了,“小周,你别隔门缝把人看扁了,想当年人家可是当过县劳模呢!”

“别斗嘴了,把劲用在刀子上。”

“朱老师。”快嘴小周肚里是憋不住话的,“听说你不办幼儿班了,上午有好多人来家里找你呢。”

“找我?”她颇感意外,停了一下又说:“说不干就不干了,实在忙不过来。”

我敢打赌,她这话大半是违心的。

从数天来的调查中,我了解到一些真相。

完小有这么一位人物,姓南郭,此人原是不学无术的无赖,文革中靠打砸抢起家,趁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之际,当上了学校革委会主任,文革结束后,他非但没被清理出去,反而成了副校长,这是他擅长巴结上司拉关系的结果。他早就对年轻漂亮的朱二秀唾涎三尺,当面暗示朱二秀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潘金莲嫁给了武大郎。几次染指,都未得逞,便怀恨在心,四处散步谣言想把朱二秀搞臭,朱二秀向上级反映也没有结果。

没多久,南郭坐上了完小的第一把交椅,手中握了大权,就借全县民师整顿考核的机会,把朱二秀清理出去。后来,朱二秀办了幼儿班,越办越旺,南郭校长从中作梗,不接收她送上来的学生,老支书带着朱二秀找到县教育局,才把事儿摆平。

小周的那篇通讯见报后,南郭校长看着报纸,脸儿气成了猪肝色,把报纸撕个稀碎,恨不能吞进肚里,好啊!你个小小的的幼儿老师,今日上报纸,明天还想上电视呢,美的你!看我不把你连根拔掉誓不为人,他把新支书和村里几个头面人物请到家里,酒桌上,南郭校长叫起苦来,说学校校舍紧张,要村里把紧邻学校的一排十间房子让给学校,以解燃眉之急,村里几个领导一合计:行,再穷也要支持你们!

育红班的教室也归属完小了,为这事,朱二秀肺都快气炸了。

几天来,我和小周到完小去交涉,原先的老房子正在拆除,准备建新房子,而那位南郭校长调令刚下,一推啥也不管了。

我们三个人割着稻,背后传来一阵嚷嚷声。一群大人牵着各自的娃儿又找来了。

“朱老师,你咋不想干了?你有啥难为,俺们帮你想办法。”

“朱老师,你别请人割了,俺们来。”这些人疑心我和小周是请来的,他们说干就干,二秀劝阻不住,他们找来了镰刀下田割起来。

人多干活快,二秀稻田的稻子不到天黑就割完、捆好,挑到场上垛起来了。

休息时,我把二秀的事儿给大伙儿讲了,他们先是惊一阵,后是骂一阵,接着七嘴八舌地出谋献策,都被否决。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周神秘地说:“我倒有个最好不过的办法。”

“什么办法?”

“建新教室。”

我质问小周:“说的倒轻巧,无一草一木,无一砖一瓦,白手起家?”

“什么白手起家!大伙儿要是乐意,出钱出东西,没钱出人出力都可以,这叫集资。”

大伙儿雀跃起来,当场议定建三间砖瓦教室。望着沸腾的场面,我的眼睛湿润了。

4、这消息不胫而走,只两天建房用的钱和物料全部筹齐,还冒了尖,第三天头上,小周从镇上请来了一班建筑队,选好屋场,就开了工。

这屋场前临小山岗,后接一片竹林,紧靠村街,往左是一大片开阔草地,可劈为花园、体育场。幽雅、别致,这是我和小周选定的。开工那天,恰好一位白胡子风水先生打此路过,绕屋场走了一圈,捻着胡须赞叹不已:“老朽一生一世从没见过如此叫绝的风水宝地,头枕青龙,脚踩凤窝,采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日后必出龙出凤也!”

我们相视一笑。

我负责施工建房,小周负责找木料,请木匠师傳做课桌长凳。

小霞跑来了,告诉我们,她妈哭了。

我和小周大吃一惊,慌忙赶回去,二秀的住室门紧关着,打里面传出低声地啜泣。

我连忙喊叫几声,她开了门,向我笑笑,但笑的很不自然,像哭一样,她脸颊上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泪渍,眸子里隐藏着无限地哀婉与异样的光彩。

坐下后,她递给我一封信和一张五百元钱的汇款单。我抽出信,信很简单。

朱老师:

深为你的不幸遭遇而同情,又为你的精神所感动。希望你忘掉不快,大胆往前走,教好书育好苗。特汇小款支援办学。

高 山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日

这苍劲有力的行书字体肯定出自一个男人之手。汇款单落款也是高山,汇单寄自北城红旗街5号。

高山是谁?一定要查到此人见识见识,大概小周的职业病又发了,当下决定骑车进城去会会高山。

等小周走后,我和二秀骑车直奔镇上,在邮电所果然取出了五百元钱。

可是,傍晚小周从城里回来,象遭了霜打的黄瓜秧一一蔫巴巴的。

原来他按照地址找到北城红旗街5号,却是一家大集体饭馆,问遍了馆里的人,都说没这个人,小周不死心,又骑车转了几条大街,仍查无此人。

一团迷雾笼罩在大伙儿头上。

次日早饭后,大家又聚在一起分析案情,我像大侦探福尔摩斯那样分析推理:“这个人就住这儿方园不远的地方,不可能是住城里,因为从信上日期看是九月二号写的,而我们议定建校是在一号的傍晚,他知道的这么快,说明他是这附近的人,我们这儿闭塞,消息不可能很快就传进城。从信的内容上看,他是知情者,更不可能是城里人,小周进城没寻着他就证明了这一点。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九月二号他得到消息,当天赶进城,用假名假地址将信和款从邮局汇出……”

“可是,亲爱的大侦探先生!”小周一本正经地对我发问:“我始终弄不明白,他为何一直躲躲藏藏,干嘛不正大光明的呢?”

我肯定地说:“他心中有难以言状的苦衷,所以才想这个办法。”

“怪,我非要查出他不可!”小周是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说着就窜出门外。

“回来!”二秀忽喝一声:“别自找麻烦了!”

小周停住步,转身一撇嘴:“咋?”

二秀紧咬着下嘴唇,良久才嘣出几个字:“他,我认识。”

我们不觉一怔,等待她的下文,谁料,她站起身来独自走出门外,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渐渐消逝在河边袅袅娜娜的垂杨柳丝里面。

5、深秋的早晨,天气有些寒凉,毛毛细雨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这次送我起程的是小周,他要用自行车把我送出二十多里山路。昨天下午他骑车到镇上车站已经买好了今天进城的车票。

我等不到幼儿班开学的那一天了,昨天教师节,新教室基本竣工,下午我接到单位拍来的电报,催我回去。

小周推着加重“凤凰”前面走,我和二秀跟着,彼此默默无言,二秀眼圈早已红了,不断用手帕擦着泪水。我不由得回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深秋的天气,赵八斗送我回程的情景,然而他毕竟死去了,再也回不到人间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噬咬着我的心头,一阵隐隐作痛。

走上桥头,我让她回去,她默默不动,两行清泪已挂在了削瘦的面颊上,目送我一步一步走出桥身。

我不忍再看下去,极力往好处去想,我想象着开学那一天,她打扮得多么漂亮啊,她把大红楷字“育红班”的牌子高挂在大门头上,她多么兴奋呵,一对对年轻的父母领着花枝招展的孩子来了,她笑吟吟地迎上去,一群天真烂熳的娃儿手执五彩鲜花包围了她,不知谁个燃放了一挂鞭炮,清脆、响亮,相机镜头对准了她……

忽然,一串琴声悠悠地传入我耳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寻找这琴声,这是在河对岸柳林子里发出来的,袅娜的柳丝随风飘拂,时隐时现出一个不清晰的身影,他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向一湾河水专注地拉着二胡,琴声时而激扬澎湃,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奔涌向前;时而低沉而委婉,似石缝间潺潺流水;时而缠绵伤感,似一对恋人离别时的无限情思,声声琴音如玉珠落盘,倾诉着拉琴者的心思、向往、哀伤。

我的心颤动了。

上了山梁,我回首一望,桥头上,寒风细雨中,她孤零零地伫立着,如痴如醉地倾听着那悠悠琴声, 恰如一尊雕像。

绵绵雨哟,飘飘飞飞,毕竟是深秋了。(图片来自画家墨池)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作者系河南省潢川县农村中学教师,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1997年以前以写新闻为主,在各级新闻单位发表消息、通讯、人物专访上百篇,2000年前后又喜欢上了写文学作品,断断续续有小小说、散文、小故事、随笔发表。2003年非典时期由于种种原因放下了手中的笔,2017年又重新拿起了停了14年的笔,并有多篇小说、散文和诗歌在纸刊、微刊和网站上发表,我手写我心,让文字在心中激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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