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爱民丨大学梦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小学生心目中没有大学的概念。因为从入学开始听到的就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宣传教育,做新一代有文化的农民就是我们当时的理想。“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们认识的大学是一片农田,几间草房,蓝天作教室,大地是课堂。一身泥巴,两手老茧,才是优秀的共大学员。
一九七七年冬,“文革”后第一次高等学校招生考试,许多人不知道高考是怎么回事。当民办教师的我从报纸上知道一点,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仅凭答好几张试卷就可以换了粮本,成了吃商品粮的人。每个乡都设有考场,抽出空闲,几个朋友相约去看热闹。教室外撒着白石灰线,监考的是平时熟悉的老师,大家看着很轻松,不像经历大事的样子。参加考试的人年龄差别很大,有三十多岁的,也有十几岁的。考场上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遇到一位刚从考场出来的熟人,问他“考得怎么样?”他毫不在乎地说:“题不难,但多年不动笔了,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就是写不到卷子上。干脆就出来了。”
考试过后不久,通知书下来了。有些人竟然真被大学录取了。这些人转户口,办粮食关系,一夜间成了城市人。亲戚朋友看望的,祝贺的,送盘缠的络绎不绝,真有金榜题名、春风得意、耀祖光宗的气象。这次高考在农村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向往城市生活,渴望跳出农门的“老三届”和“文革”中毕业的高中生们自觉拿起了课本,家长们主动腾出屋子,安上电灯,供孩子们日夜“鏖战”。最辛苦的还是“文革”前的高中生们,已经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白天拼命干活养家,晚上彻夜不眠读书,为的就是找回那已失落十年的大学梦。我只读过初中,并且上课内容主要是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丈量土地,剪苹果树,对参加高考想都没敢想过。只是尽最大努力帮同校准备高考的老师多做点事,多带几节课。一九七七年,一个朋友顺利考入上海交通大学。在送别的火车上,他执手相劝说:“你也应该准备参加高考,你有这个能力。”他的话点燃了我心中的希望之火。拿起他用过的复习资料并不困难,但却始终不敢起报名的念头。我害怕考不上丢人,更害怕别人说自己初中生能当民办教师就不错了,还不安心教书。事实上,后来高考报名后,就有人说我——自不量力。
一九八二年春天,全乡教师会上传达文件,全省师范专科学校通过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考试招收民办教师。会后,灵宝七中(大王高中)的张景仁老师对我说:“这对你来说是一次极好的机遇,一定要报名参加考试,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看我仍犹豫不决。他就拉我到高中教师伙上吃饭,饭后又叫来刘老师、杨老师等几个平时关系好的老师来劝我。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打消了顾虑,坚定了信心,报名参加了高考。
报了名就只能背水一战。那年我还教着初中毕业班,一点也不敢松懈。复习主要在晚上,前半夜伏在桌子上演算,后半夜就躺在桌边的地上看书。头顶悬着的大灯泡彻夜不关,稍睡一会儿爬起来用凉水洗把脸接着干。星期天是难得的好机会,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的几分钟时间,学习是不停止的。心能静下来效果就好。那时,高考试题大题比较多,押准题的机率相对也高一些。北京海淀区的复习资料每年都有押对的题,因此很受青睐。文科考试要背得东西多。苹果花开的时候,一大早我就拿两本海淀区的复习资料,抱着凉席走到崖上苹果园的最深处。花香四溢,蜜蜂嘤嘤,仿佛进入无人的仙境。在这远离喧嚣的果园深处,时站时坐时卧,或朗读或默记或背诵。不觉夜幕降临,一身轻松地回家,竟然熟背了一本书上百个答案。那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忘我。
预选是在五月份(那时高考要先预选,达到预选分数线才能领高考准考证)。上千名民办教师挤满了十六中的每一个教室。说是一群教中学的民师,看上去却像一群逃荒的难民。多数人手里拿着书,肩上斜挎着豫西农家特有的布袋,里面装着馍馍。吃了馍就趴在自来水龙头上灌一肚子水。晚上不作考场的几间教室睡满了人,挤不下的就铺几张报纸睡在走廊里。第一场考语文,考场上气氛十分紧张,刚拿到试卷,颤抖的手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第一场下来,挤在一起吃馍的民师们议论着考题。向一位“老三届”民师说了我写的作文后,他说:“我怎么觉得你写得有点跑题呢?”当时就觉泄了很大劲,午休时坐在走廊里感到很沮丧。后来的考试一场比一场人少,我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预选后,自觉上线无望就一心辅导学生准备升学考试。一天校长对我说:“乡教育组通知,说你预选过关了。准备参加高考吧!”当时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经打听,中文专业预选八名,我名列第七。接着就是更紧张的复习。六月份学校放收麦假,龙口夺粮的关口,农活十分繁重。依仗年轻身体好,一边拼命地干农活,一边不停地复习。灵宝七中复习班不放假,我把他们的课程表就带在身上。遇到有相关的课程放下手中的农活就往学校跑。在麦场干活,一头麦草,一身汗泥,没水洗,也顾不上洗。开始有学生好奇,有学生讥笑。七中的老师就用我的学习精神激励学生。后来大家都投来敬佩的目光,上课时就在后排给我留个座位。
七月份高考时很幸运。张景仁老师带灵宝七中考生,他约我一同前往县城。吃住在县党校,他全安排好了。刘仲瑞老师被抽调监考。正好就分在我所在的考场。这从心理上就减轻了不少压力。考前的头一天晚上,张、刘二位老师约我去剧院看戏。我说:“再看看书。”张老师说:“凭你现在的文科水平考上不成问题。关键是要放松,正常发挥。什么都别想,看戏去吧。”那天晚上是一个地区的豫剧团演古装剧《西厢记》,演得很棒,把人看得如醉如痴,完全忘记了明天的考试。
七日早晨,天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气凉爽,心情也好。语文试卷发下来后先看作文题,心里一阵惊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个题目我写过,张老师改过,给高中复习班当范文讲过。作文一气呵成,再做基础知识题,手写着前面题的答案,眼瞟见后边的题,答案就在脑海中出现,不假思索,没有停顿,答完试卷离结束时间还早。刘老师两次在讲台上说:“答完的考生请认真检查,不要急着交卷。”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午饭时给张老师汇报了第一场考试情况。他说:“你状态不错,但答卷一定要细心,防止笔下误失分。今晚请你看电影。”接下来的几场考试异常的顺利,几乎没有被难住的题。三天时间在愉悦的心情和兴奋的状态下度过。
真正焦虑的心情是在半月之后。学校已放假,农活也不忙,高考阅卷也快结束了,日夜盼望着考试结果。七月中旬一个十分闷热的下午,从乡教育组得知阅卷老师已回来,县教育局语文教研室许老师手里有分数。当即乘坐去县城的班车赶到县里。许老师是邻村人,在本乡教书时也很熟悉。一见面他就说:“祝贺你,全县参加中文专业考试八个人,你考了个第一名。”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早已写好的纸条,挑出一张说:“这是你的成绩单。”小心翼翼收好纸条,告别许老师就往火车站跑。云层越压越低,空气越来越闷热。一来无钱住店,二来也很想尽快把消息告诉父母亲。在倾盆大雨中跳上往东的火车。下车后离家还有十里路程,大雨如注,大地一片漆黑,凭着路熟,顺三一0国道踏水前行。那天晚上雨是热的,地上淹过小腿肚子的水温乎乎的。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家里的灯光。院门、屋门都敞开着,父母仍坐在炕沿上。
接到盖有洛阳师范专科学校大红印章的通知书时,我已度过焦急、喜悦的阶段,归于平静。母亲一遍遍整理着开学时要带的行装。父亲虽不说话,但从神色上我能看出他的心潮起伏。
开学离家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叫来了我们弟兄六人。土炕上铺了新塑料单子,放着四盘菜、一瓶酒。父亲坐在里面,我们围一圈坐着。父亲说了句:“老四明天就要上学去了,今晚叫你们弟兄几个聚一聚。”然后,就给每个人斟一杯酒说:“喝吧。”喝完了,父亲就再斟上。从头到尾,父亲没有说话,兄弟们也都闷着头喝酒。我们姊妹十二个,在学校学习成绩都很好。或因生活困难,或因不被推荐,都在小学或初中辍了学。走出来的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几杯酒下肚,父亲脸上泛起了红晕,眼里闪着泪光。坐在一旁的母亲说:“别喝了。”兄弟们无言地走出窑洞,我陪父母坐了许久。父亲召集我们兄弟们喝酒,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告别了亲人,离开了故乡,二十七岁的我竟然真地成了一名大学生。
作 者 简 介
焦爱民,笔名艾子,河南灵宝市人,研究生学历,历任教师、公务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成熟做人 相约成功》、《秋天里》等八部作品集和回忆录。人生信条: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公公道道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