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臣

明人朱国祯的《涌幢小品》卷之九“大臣开边”，很有点意思：大臣富贵已极，又自恃得君，志意盈满，必欲立盖世功名自固。，如王安石之于西北，蔡京燕云，韩侘冑中原，国朝则夏文愍西虏，张文忠三卫。事有举有不举，皆徒费心思，不独无功，或至害民杀身，而大者遂亡其国。故杨文贞等寝安南之议。真名臣也。

朱国祯这里所提到的王安石、蔡京、韩侘冑、夏文愍（夏言）、张文忠（张居正）等人，堪称历代名臣。他们一度曾经达到的政治高度与威望，同样众所皆知。但在朱国祯的眼里，他们又都是作为政治家存在某些值得商榷的地方的人。什么地方值得商榷？在富贵已经达到极限——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政治地位的时候，出于“立盖世功名自固”的个人目的，大兴边事，开疆拓边，试图改变现实的政治版图。他们这样做，其中当然有成功的，但是更多的却是劳而无功，甚至让自己善良、无辜的老百姓白白送了命，以及让国家灭亡的。

我们必须承认的是，朱国祯作为明朝天启年间的朝廷首辅，说这番话是大有深意的。我们固然不能排除他这是自我提醒，同时更可以说这是他对历史经验的总结，为的是善意提醒更多的后来者：作为权倾一时的朝廷重臣，不能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而罔顾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老百姓的疾苦：举凡战争，必然要消耗国家大量的财富，也必然会给老百姓带来这样那样的苦痛——打仗是要死人的，在战争中成为残疾，失去亲人与家园也是题中之义；更加让人警醒的是，甚至于一个国家也有可能因为战争而亡国。

值得我们注意的另一点是，在这篇短章的最后，朱国祯提到了一个属于有些另类的名臣——杨文贞。杨文贞即杨士奇（“文贞”为其字），他与杨荣、杨溥人称“三杨”。明宣宗时，交址（今越南）的叛军头目黎利派人伪请立陈氏后人。明宣宗也厌恶兵战，打算答应其请求。但英国公张辅、户部尚书蹇义等大臣以下数人都称，赐其无名，反而只会示弱于天下。明宣宗于是召见杨士奇、杨荣商议，两人言称：陛下体恤百姓，不是无名之举；汉朝放弃珠崖郡（三国置，隋置。今中国海南省一部份，郡治位于今海南省海口市琼山区龙塘镇），史书都以此为美谈，不是示弱，故请许其方便。从此，明朝放弃交址并罢兵，每年省出军费上亿两，也让边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

为什么朱国祯称建议放弃安南的杨文贞“真名臣也”？我以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主战”在这样地位的人来说更多一些，也更容易一些：两国交战，哪里需要他们冲锋陷阵、流血牺牲？反而可以赢得“保家卫国”的美名，让他们扬名立身；反之，“主和”则很容易被人贴上“投降派”的标签，与“出卖国家和主权”挂上钩。然而，今天的我们站在历史的高度，回顾过去年代发生在国与国之间的很多战争，是不是会发现，其实有很多是毫无价值的或者价值很有限的？因为国家是一个历史的也是动态的概念，一个国家的疆域则更是如此。然而，老百姓因此而蒙受的牺牲与灾难却是实实在在的。

所以，即便是在朱国祯身后数百年的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也不能不翘起大拇指道一声——杨士奇，真名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