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妀簋铭文曆日释读暨相关史实考证

先秦史暨毛氏文化

观中外时事写吉光片羽窥见

研古今历史发一鳞半爪臆解

縣妀簋铭文曆日释读暨相关史实考证

文/毛天哲

世人皆知被誉为晚清“海内三宝”之一的毛公鼎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它与“翠玉白菜”、“肉形石”又被并称为台北“故宫”的镇馆三宝。但很少人知晓，大名鼎鼎的毛公鼎器主毛公歆，他女儿的一件青铜宝物也被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它就是縣妀（ji）簋。

“縣妀簋”，又名縣妃簋(也有人释作稽伯彝、縣伯彝、槽妃彝等)，西周中期器，原藏于清宫。此器首著于《西清续鉴甲编》，之后清代重要的金石书籍都著录了此器铭并各有考释，如《积古》、《捃古》、《奇觚》、《馀论》等。縣妀簋铭文的释解经历了曲折的过程，裴大泉先生在《从縣妀簋的释读看清人考释铭文的进程》一文中，归纳了其中縣妀簋铭文考释的历程。

縣妀簋的铭文释读挺有意思的。此器本藏于内府，既有拓片又有原器对照，按说释文应该是最好的，实际并非如此。《西清续鉴甲编》对此器的最初考释，88个字几乎错了一半，难以卒读。

縣妀（jǐ）簋

阮元《积古》也摹录考释了此铭，并修订了《西清续鉴甲编》对此器的某些误释文字。不过阮氏的释读也并不完善，如縣字被误隶为|从木从丝从目|，认为“疑即《释名》‘缃桑’之缃”。

到了刘心源、孙诒让辈时，方把“縣”字考释出。这时距“乾隆四鉴”的刊布差不多有百年了。对于此簋其他疑难字的考释，刘心源、孙诒让都有新的进步。如孙诒让改“佐”或“左”为“任”；改“见”为“奰”；释出“卹”字也是其独到的见解，也为今人所从。

刘心源对此器字释的贡献是把“白辟父”之“辟”改释为“徲”，虽然未达臻确，但终究是抓住了这字的形体特征；释出“周玉”并训为“琱玉”，也是刘心源的发明。

总的来说，到了清末，对于此簋，通过刘心源、孙诒让之辈的努力，器铭的通读已然没有多大的问题了。只是很可惜的是，诸前辈对此铭的曆日并没有作过多考证，对铭中人物也很少有探讨。

劉心源

縣妀簋铭88字(含重文二)，按50字为界，属于叙事长铭之列。且首句就有月、日干支和月相名等曆日信息，仅缺记王年。虽如此，但我们依然可以推溯出此簋曆日的绝对年代。

铭文首句：隹（维）十又二月既望，辰才壬午。既望在十七，日干支为壬午，则朔日干支为丙寅。查张培瑜《先秦史历表》，自穆王以下，厉王之前，符合曆日的唯一值就是前896年11月26日（乙丑年丁亥月壬午日）。依据毛氏西周断代表，周懿王元年在前900年，则是日为周懿王五年周正十二月十七既望日。

夏商周断代工程是定周懿王元年为前899年，据此为考，则縣妀簋铭文曆日在周懿王四年。哲所拟定的周懿王元年和夏商周断代工程所定出入不大，仅有一年之差，对判读此簋年代影响不大。至少可以确认，縣妀簋属于周懿王时器。

孙诒让

对縣妀簋的文字考释和年代研究，东南岛内研究如何，哲没有更多的资料。只知道大陆学子中极少涉及，仅见有清一代，如阮元、刘心源、吴大徵、孙诒让等对文字作过考释。关于此簋年代，零星所见，多将縣妀簋年代归于周穆王世，或泛泛称谓为西周中期器。

光看“縣妀簋”的器形,确实很难定所在王世。然铭文曆日可以推求出准确的年月日，进而可以判定王年。另外，铭文中的“伯屖父”为我们提供了可靠的参照系,可以准确的划入懿王世。

前面已说，刘心源所释“白徲父”未能尽善。仔细察看清人刘体智的善拓本，所谓铭中“徲”字，构型从尸从辛，当释为屖字。白屖父此人，不仅见于縣妀簋，存世器十三年兴壶、史競簋、競卣、害簋、師湯父鼎中，都有其活动踪迹。

哲在“再论毛公鼎的年代曁器主名释读”一文中，已经指出，師湯父鼎铭中的宰屖，或可与害簋中的宰屖父、史競簋、競卣中的伯屖父、縣妃簋中的伯屖父系联。且认为，宰屖、宰屖父、伯屖父与毛公鼎器主毛公歆父就是同一人。

《毛公鼎》铭文乃是周王对百官之首，天官冢宰的册命文书。海内三宝之一毛公鼎的器主，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不可能只出现在毛公鼎中。

毛公鼎

据哲的研究，毛公鼎器主（歆父）是周懿王、周孝王、周夷王、周厉王四朝元老。史记，周懿王去世后，周孝王夺侄大位。孝王在位八年。孝王去世后，在师询和毛公歆的主持下，周夷王才重新承继了大位。

据師湯父鼎铭歷日可断，该器所述史实发生在周懿王十四年，即公元前887年11月3日。据縣妃簋可知，周懿王五年，伯屖父尚称“伯”。在師湯父鼎中，“王乎(呼)宰屖易(赐)盛弓､象弭､矢箙､彤矤｡”可知在周懿王末年，毛公歆父已经为宰。

所以哲過去推定毛公鼎铭文，应该是周夷王对毛公歆的册命书。毛公鼎铭中，有“王曰：父歆，余唯肇莖先王命”、“王曰：父歆，今余唯繩先王命”等语辞，这表明周王任命毛公为宰是承继父命的再次任命。另外，周厉王继位，年龄不过十一岁，毛公鼎中的王之语辞并不支持为历王器。参考师询簋的历日，基本上可隶定毛公鼎为周夷王元年器。

网上有徐蓉蓉网友认为，毛公鼎的器主是懿王世即出现的【徲父】，为了避夷王讳，名字改写为【屖父】，毛公鼎中增加了饰笔【⊙】，写作从厂从辛从日。鼎文|歆|字是【屖】的异体字。

徐蓉蓉的见解很有参考价值。不过哲以为，如果避夷王讳的这个假设存在的话，那么毛公鼎的铸造时间或在厉王初年。因为王号无生称，皆为死后之谥号。所以懿、孝、夷王世的伯屖父、宰屖、宰屖父不存在避讳问题。唯厉王时铸毛公鼎，或存在避讳现象，导致名字有变异。

厘清了这些后，我们不仅可以对毛公鼎器主的来龙去脉洞若观火，且能更好地理解縣妀簋铭所讲的史实。为叙述方便，哲将縣妀簋铭文隶定如下，个别词句的释文和句讀或与通行释读不同。

縣妀簋 高清拓本

【铭文】隹十又二月既朢，辰才壬午，白屖父休于縣妀，曰：#1乃任縣白室，易女婦爵、𢦚之戈、周玉、黃󺺎。縣妃妦揚白屖父休，曰：休，白奰󱤠卹縣白室，易君。我隹易壽。我不能不眔縣白萬年保肆，敢（聿）于彝。曰：其自今日，孫孫子子母敢望白休。

【毛天哲釋文】：維十又二月既朢，辰在壬午，伯屖父休于縣妀，曰：（撮）乃任縣伯室，锡汝妇爵、륚之戈、琱玉、黄󺺎。縣妀妦扬伯屖父休，曰：休，伯眈󱤠恤縣伯室，锡君。我唯锡壽。我不能不眔縣伯万年保肆，敢聿于彝，曰：其自今日，孙孙子子毋敢忘伯休。

銘文大体包含了三层意思：第一，父亲伯屖父告知女儿縣妀，把你嫁给縣伯为妻室——“乃任縣伯室”；第二，父亲给了女儿爵和玉器作为嫁妆——“锡汝妇爵、륚之戈、琱玉、黄󺺎”；第三，女儿的反应是感恩戴德、唯唯诺诺——“其自今日，孙孙子子毋望（忘）白（伯）休”。

虽如此，但也有值得细说之处。铭文第三段中，“伯眈󱤠恤縣伯室”句，󱤠字从二工，下为皿。哲以为或是展字。金文展字，作㠭，见于武王时的王子祿父簋。【六书正譌】四工有㞡布义，会意。隷作㞡，中从㠭，俗作展。王子祿父簋为商人作器，周人展字，或与之有变化。皿上有二工，也有展布义。展，转也。

句中眈字，簋铭写作上目下大，盖为奰字。《诗·大雅·荡》:“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毛传:“奰,怒也。”哲以为，或可转训为眈。虎视眈眈，严厉貌。

縣妀是说，父亲（伯屖父）虽严厉，但因转恤女儿，连带縣伯也有赐（锡君）。作为出嫁女，唯有祝父亲长寿。縣妀我和縣伯万年保有此心（祝父长寿），敢把这祝福写到彝器中，并且说：其自今日，孙孙子子毋敢忘伯屖父的休庇。

今人可能不大能理解縣妀与父亲的对话。在中国古代，女子出嫁曰归，是要改从夫姓的。《公羊传》中有对“归”的描述，“妇人生以父母为家，嫁以夫为家，故谓嫁曰归。”縣妀虽为伯屖父之女，既然已被父亲许配给縣伯为妻室，则铭中称谓和言辞都是站在了夫家的角度。

旧释中，也有学者将“縣妀”改释为“縣妃”的。虽然《西甲》对此器的最初考释错了一半，但这个妀字还是释读对的。孙诒让先生也是坚持这点，将旧释的“縣妃”改为“縣妀”。

縣伯，縣氏家族首領，縣妀的丈夫。妀，应该是縣氏的族姓。古书和金文中有己国，是位于商朝东方的诸侯国，国祚延续到西周，乃至春秋时代。文献中也有写作纪国，或是妀姓人所立国。纪国位于齐国以东，莱国以北。疆域不亚于齐国或鲁国。孔门七十二贤中有縣成，字子祺(《孔子家语》作子横)。

縣妃簋出土于何地，已不可考。文献称，帝辛(纣王)的王后妲己,又作“妲妀”,己姓,字妲。有学者考证证明,焦作地区曾是商朝的都城,乱了商纣王朝纲的妲己就是焦作人。西周时期，焦作地区为周人东都畿内。那么縣伯或为西周畿内的一支异姓(妀姓)首领。

西周时期，己姓的势力并不小。周初，毕公高的长子封于楷，称楷伯。到了楷伯次子楷仲时，就有女儿嫁给己公（见現藏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的“臣女大方鼎”，亦稱嫊奚鼎，己公方鼎。）伯屖父嫁女縣伯，也是出于对己姓的联姻。

縣妀簋铭中，#1字，或可释为摣,当作撮合解。#1字，【說文】取也。或从手作摣。摣，葅上取一小撮之义。今文可训读为撮。铭文意思是周懿王五年十二月十七既望日那天，父亲（伯屖父）告诉女儿为其撮合了一门婚事，将其许配给縣伯为妻室。

铭中有“縣妃妦揚白屖父休”句,哲以为，妦或是伯屖父女儿的名讳。旧释中，有释作“敏”，不确。此字从女从丰，显然是妦字。妦，【揚子·方言】凡好而輕者，趙魏燕代之閒曰妦。

《礼记·曲礼上》称:“诗书不讳,临文不讳,庙中不讳。”且周人作彝，有自铭其名讳的习惯，以通灵祖先。此处“妦”字与上下文词义皆不相关，故哲以为，应作人名解。

综上所述，縣妀簋乃毛公鼎器主毛公歆女儿妦的自作彝器，并不是陪嫁媵器。毛妦追记了在周懿王五年十二月十七既望日那天，父亲告诉她，已为她撮合许配给縣伯为妻室，并赏赐了诸多宝物。毛妦当场答扬父亲的休庇，希望严厉的父亲看在体恤女儿的份上，也赐予夫君（縣伯）宝物。她和夫君（縣伯）会永远虔心祝愿父亲长寿。出嫁后的毛妦将此事作铭于彝，并铭曰：自己和縣伯所生的孙孙子子将永远记得父亲（伯屖父）的恩典。

毛家小子天哲写于浙江金华

二〇二〇年九月十日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