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说写作:要像写诗那样来写散文

季羡林 创意写作指南 2017-05-03

没有新意,不要写文章

  我从小就喜欢舞笔弄墨。

  我写这种叫做散文的东西,已经有50年了。

  虽然写的东西非常少,水平也不高,但是对其中的酸、甜、苦、辣,我却有不少的感性认识。

  在生活平静的情况下,常常是一年半载写不出一篇东西来。

  原因是很明显的。天天上班、下班、开会、学习、上课、会客,从家里到办公室,从办公室到课堂,又从课堂回家,用句通俗又形象的话来说,就是:三点一线。

  这种点和线都平淡无味,没有刺激,没有激动,没有巨大的变化,没有新鲜的印象,这里用得上一个已经批判过的词儿:没有灵感。

  没有灵感,就没有写什么东西的迫切的愿望。

  在这样的时候,我什么东西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也不想写。

  否则,如果勉强动笔,则写出的东西必然是味同嚼蜡,满篇八股,流传出去,一害自己,二害别人。

  自古以来,应制和赋得的东西好的很少,其原因就在这里。

  宋代伟大的词人辛稼轩写过一首词牌叫做“丑奴儿”的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要勉强说愁,则感情是虚伪的,空洞的,写出的东西,连自己都不能感动,如何能感动别人呢?

  我的意思就是说,千万不要勉强写东西,不要无病呻吟。

  即使是有病呻吟吧,也不要一有病就立刻呻吟,呻吟也要有技巧。

  如果放开嗓子粗声嚎叫,那就毫无作用。

  还要细致地观察,深切地体会,反反复复,简练揣摩。

  要细致观察一切人,观察一切事物,深入体会一切。

  在我们这个林林总总的花花世界上,遍地潜伏着蓬勃的生命,随处活动着熙攘的人群。

  你只要留心,冷眼旁观,一定就会有收获。

  一个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的微笑,一个婴儿的鲜苹果似的双颊上的红霞,一个农民长满了老茧的手,一个工人工作服上斑斑点点的油渍,一个学生琅琅的读书声,一个教师住房窗口深夜流出来的灯光,这些都是常见的现象,但是倘一深入体会,不是也能体会出许多动人的涵义吗?

  你必须把这些常见的、习以为常的、平凡的现象,涵润在心中,融会贯通。

  仿佛一个酿蜜的蜂子,酝酿再酝酿,直到酝酿成熟,使情境交融,浑然一体,在自己心中形成了一幅“成竹”,然后动笔,把成竹画了下来。这样写成的文章,怎么能不感动人呢?

  我的意思就是说,要细致观察,反复酝酿,然后才下笔。

  创作的激情有了,简练揣摩的工夫也下过了,那么怎样下笔呢?

  写一篇散文,不同于写一篇政论文章。

  政论文章需要逻辑性,不能持之无故,言之不成理。

  散文也要有逻辑性,但仅仅这个还不够,它还要有艺术性。

  古人说:“言之无文,行之不远。”

  又说:“不学诗,无以言。”

  写散文决不能平铺直叙,像记一篇流水账,枯燥单调。

  枯燥单调是艺术的大敌,更是散文的大敌。

  首先要注意选词造句。

  世界语言都各有其特点,中国的汉文的特点更是特别显著。

  汉文的词类不那么固定,于是诗人就大有用武之地。

  相传宋代大散文家王安石写一首诗,中间有一句,原来写的是“春风又到江南岸”,他觉得不好;改为“春风又过江南岸”,他仍然觉得不好;改了几次,最后改为“春风又绿江南岸”,自己满意了,读者也都满意,成为名句。“绿”本来是形容词,这里却改为动词。一字之改,全句生动。

  这种例子中国还多得很。

  又如有名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原来是“僧推月下门”,“推”字太低沉,不响亮,一改为“敲”,全句立刻活了起来。

  中国语言里常说“推敲”就由此而来。

  再如咏早梅的诗:“昨夜风雪里,前村数枝开”,把“数”字改为“一”字,“早”立刻就突出了出来。

  中国旧诗人很大一部分精力,就用在炼字上。

  我想,其他国家的诗人也在不同的程度上致力于此。

  散文作家,不仅仅限于造词遣句。

  整篇散文,都应该写得形象生动,诗意盎然。

  让读者读了以后,好像是读一首好诗。

  古今有名的散文作品很大一部分是属于这一个类型的。

  中国古代的诗人曾在不同的时期提出不同的理论,有的主张神韵,有的主张性灵。

  表面上看起来,有点五花八门,实际上,他们是有共同的目的的。

  他们都想把诗写得新鲜动人,不能陈陈相因。

  我想散文也不能例外。我的意思就是说,要像写诗那样来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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