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家数钱,还可以看星星,听鸟儿歌唱
我们从前住在学校家属区时,一边临着街道。先选房的人认为街道那边敞亮,还是东为大,所以剩了西面给我们。其实这边才安静,客厅伸出去一大截,挡住了街上的车嘶马鸣。早上,可以在鸟鸣中醒来。
楼区空地不多,并没有几棵树。另一边院子里的几棵柳树,在秋天像有些颓唐的人,变得无精打采的。然而我们楼这边竟然成了鸟们欢聚的圣地。
早上六点半钟,燕子们准时来集会。它们在伸出去的那部分屋檐上一字排开,头朝向日出的方向,将剪刀样的尾巴齐齐伸出在屋檐外。十六只燕子开始了晨间最美的合唱,它们清亮的嗓音与婉啭的合鸣充满了对自由、对阳光、对世间万物的赞美。然后,从最南面起,一只,一只飞走,绝不颠倒了次序。
后来是喜鹊。两只穿白衬衫黑外套的喜鹊,它们两个隔了好远降落在楼顶平台上,歌唱的间隙,偶尔低头啄一下,也许是找到了美味的早点?然后一只滑翔而去,黑翅膀上缀着亮眼的白。盘旋一阵,它又回来。另一只适时而起,同样展开长长的优美翅膀。它们忽而落到稍远处的柳树上,忽而又飞回。两只喜鹊一起一落,它们是一边歌唱一边舞蹈着了。
最后是麻雀。它们顶爱说话,爱议论,仿佛对一切事都充满着探究的热情。因为身子小巧灵活,麻雀无处不去。常去人身边探险,匆忙中抢到一粒种籽,快活得喳喳不休。
大约还有别的鸟罢,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光临寒舍,让人无意之中享受到酣畅快意的鸟鸣之美。
鸟儿早上欢唱,夜晚沉默,翅膀上全是人类自由飞翔的渴望。在空中,它们划出惊人的高难度弧线,却只在地面投下小小的阴影。即便我们有可以奔跑的双足,可是面对鸟的一切,还是迈不开自己的脚步。何况禁锢已久的心,在世俗的蛛网中,插翅难逃。
我们爱过那么多,也是因为得到了那么多。到最后,这世界对我们而言就应当没什么遗憾了。虽然在人生的夏天早早感知秋的寒凉,并清醒得知冬的孤寂,但在回放自己这部影片时,会有很多令人心明眼亮的细节:很晴的天,浓的蔷薇香,粉的芍药色,泥土的气息,草间虫儿的吟唱,树上鸟儿的和鸣,美好的人,温存的话语,可尽心接收的眼神,触手可及的爱,以及看不见的精神力量。所以,应当将这一切好好记下。因为过去已经过去,你能拥有的只有今天,而今天你也终将失去,如同失去鸟的歌唱。
看周围有人老去,明明四肢健全行动自如,可就是不认得自己的亲人朋友,分不清大钞和碎银,找不到回家的路,记不起从前的事,令人倍感凄凉。
母亲在世时,有一天我对父母说:“你们老了不糊涂,我真高兴。我给你们带来一张报纸,这上面有我几年前写的文章,人家说还不错,快看看吧。”父亲戴起老花眼镜,为了不扫我的兴,看了不作声。母亲连眼镜都没戴,瞥一眼,道:“你以前拿回来过,我们看过了。”我听了怔在那里:我倒比我父母先老糊涂了。母亲直到去世时,还是清醒的。我于是对自己的糊涂健忘充满了无奈。
搬家离开了鸟的圣地,却来到了另一个圣地。乡间是鸟的天堂,运河边的柳树、丁香树和桃树上,不只有燕子、喜鹊、麻雀,还有布谷、云雀和太平鸟。我觉得老了以后要预防糊涂,除了在家数钱,还可以在运河边看星星闪烁,在田野里听鸟儿欢唱。 水波不兴,映着别处少有的蓝天,那是独一无二的白城蓝,让你记得来处。夜空浩荡无际,群星闪烁,天河浩渺,让你记得去处。而鸟儿啊,婉转娇啼,不倦不休,让你记得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