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宇宙起源的人

上午十点多钟，正是办公室阳光最好的时刻。但室内温度极底，茶色玻璃过滤了阳光里的暖，穿着羽绒服也觉得冷。卫生间水管曾冻裂过，也就是说室温曾到过零下。我关着房门，妄图得到些许温暖。敲门的人在听到我的应答之后，迟疑着走了进来。到这里来访的人不知为什么特别爱先敲我办公室的门，也许别的门都是白铁皮包着的两扇，而我的门是一扇，更像一个办公室？

他身材宽，个子不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头上戴一顶针织帽，因为出汗，向后推过了，露出被汗濡湿的头发。身上灰绿色的羽绒服，因为拉链坏掉，只扣住了几个扣子，这使那些离扣子稍远的前襟一段一段地敞开着，像裹藏不住的秘密。他还戴着一副现在已经比较少见的三指的棉军用手套，用布绳连着挂在脖子上的那种。这人五官明朗端正，眼睛很大很亮，肤色白净，脸颊给冬日的冷空气扑得红得新鲜。

办公室是原来的图书馆书库改的，空旷如操场，他从门口慢慢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来，走了很久，眼睛同时四下里轻轻张望了一下。

我跟他问好，问他有什么事，心想他可能是来送水的工人。

直到走近了他才轻声开口：“请问这是地理学院吧？”

我说是。

他站定了，用手推一推头上戴的旧旧的驼色帽子：“地理学院有没有研究天文的老师啊？”

我说：“目前还没有研究天文的。”

“那院长是研究什么的啊？”

“院长是研究地质的。请问您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研究宇宙起源的。都已经研究了七八年了，现在终于有结果了。我研究出宇宙的起源来了，可是需要专家验证和支持啊。你们这里有没有专家呢？”

“因为我们不是天文学专业，连高倍的天文望远镜也没有。恐怕帮不上您什么忙。您可以到天文台或者到网上求得支持。”

他挠了挠头：“我不会上网，也没有电脑啊。这些年天天干完活儿，我就一直在研究宇宙起源这个问题，现在可以这么说，有了结果了。这可是个大问题啊，你们能不能帮我发布一下？”

“我同意您说的宇宙起源是个大问题的说法，可是也确实帮不上您什么忙，还是应当找专业人士帮助您发布研究成果。”

他又提出了新要求：“你们学校的学报不能发布一下么？”

“我们学校的学报是发表学术论文的，您的研究成果如果是论文的形式，且具备发表条件的话，当然可以发，但不能发布消息。”

他低头想了一下：“那就打扰你们了。我再回去想想。”

他走时，我送他到门口。对这个声称正在研究宇宙起源的人，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嘲笑和轻蔑，并且我也觉得自己不配同情他。这个寒冷的冬天，一个简单的冷字就把我困住了，但竟然遇到了一个不关心自己冷暖只关心宇宙和人类大事的人。

多年前我们办公室里来过一位老年大叔，声称刚刚接到通知得了诺贝尔奖，要把几百万的奖金捐给学校。他的妄想症状太过明显，以至于影响到我们正常办公，不得不让保卫处把他请走。他走开时对我说:“丁校长是我亲老师！你这个小姑娘坏得很，让保安把我带走，我的奖金不给你们了！”而这一位研究宇宙起源的人，更像一个思想者和梦游者。并且我想在某些方面，比如在功名利禄上，我们未尝就不是一个妄想症患者，实在没有理由嘲笑他。而终日脑袋里想着金钱美色权利地位的人，或者脑子里总是装着什么“事业”的人，未见得就比一个脑子里终日装着宇宙起源之谜的体力劳动者高尚和高贵。

真的，我们这些总是在谈论和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局势乃至人类未来命运的人，可能真从来没认真思考想过宇宙起源这样的终极问题呢。

题图:  恪含十岁时的铅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