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儒║夜明村的出山路
许多年以后,70多岁的吴玩辉在叙述时眼圈先红了。
回忆起那个冰冷的雨夜抬着难产的妻子走在陡峭不平的泥路时,他说好像还能听到轰响在耳畔的惊雷。
“雨又大,雷又响,一道接一道炫得人头昏眼花的闪电划破夜幕……”吴玩辉聊起往昔直叹悲苦!那个三月的雨夜,深深烙在他的心尖。
夜明村是一座位于深山老林的山村,当地距离最近的永和镇是13公里,在没有修水泥路的时候,从村里走到镇上赶墟日,要在泥泞陡峭的山路徒步两个钟头。
“那是寒冷的三月天,山里下着雨,深夜老婆难产,我到叔伯阿哥那里借钱、借来可以躺的籐椅。那时村里很穷,别说家家户户没有自行车,没有手电筒,没有雨衣,就连抬人的籐椅也只有阿哥家才有。”吴玩辉称,阿哥是退伍军人,自己还借了军大衣,要来了防淋雨的塑料袋。
他和阿哥抬妻子下山的时候,雨越下越大,雨点横着斜着一刻不停泼下来,走在积水泥泞的土路,每一步都得非常小心,一步不慎,就可能连人带藤椅滚下山坡。吴玩辉说,从一道接一道闪电洒落的光芒中,自己看到用塑料袋蒙着的妻子狠狠咬着嘴唇,压抑阵痛的沉重的喘息和呻吟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刺心,一团团凸起的青筋悄悄浮上她的脖颈和额角。
妻子能不能挺到卫生站?当时吴玩辉心底一点数都没有,他在电闪雷鸣暴雨夜,只能听到心脏在胸膛的跳动声,只能听到妻子压抑着的呻吟声。一串串水珠从他的脸庞流到下巴,像一条瀑布水流一般从下巴直往下淌着,是雨水是歇尽全力时流出的汗水,还是悲伤的泪水?吴玩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妻与子能不能迈过这道坎,她们的命运正扛在自己和阿哥的肩头……
两兄弟抬着沉重的产妇,走到湖尾合作社的仓库时,雨势越来越大,路畔一棵大树在风雨摧折之下已经撑不住了,“轰”得一声巨响倒在山坡下,危险!阿哥担心爆发山洪,他也明白冒险得看形势,两人决定停下避雨。
天无绝人之路!当他的妻子快熬不住的时刻,吴玩辉妈妈到邻村请来的接生大嫂也跟着赶上来了。经过惊心动魄一番努力,他的儿子终于诞生在这个临时避雨的仓库。“刚开始孩子一直不哭,大嫂拍了拍背,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谈起夜明村的山路,老人话就多了:“那个时节,遇到孩子半夜发烧,要去镇上卫生院看医生,左邻右舍谁都没有电筒,只能找一个竹筒,灌点煤油缠上烂布,点上火把照明,背着孩子举着火把赶去求医。”
吴琼香是吴玩辉的妻子,回忆起70年代末,她补充道:“当时还是生产队时期,耕田肥料不够,生产队安排到七层大队去挑磷肥氮肥,挑着100斤的肥料要爬两面山。”挑一天肥料,只能赚8工分。山路崎岖,挑担脚下一趔趄,肥料就洒落在地,只好一把一把捧起来,装回箩里。
出山的路究竟会有多难?退伍兵吴新文是夜明村的村支书,他也记得小时候跟着家人,挑着山货到镇上赶墟日,凌晨天蒙蒙亮就得出山,步行两个多小时才能赶到镇上。
以前的夜明村到底有多穷?
吴玩辉忘不了割“撸箕”的琐事。客家话里的“撸箕”,是指铁芒箕。
“当年,位于深山的夜明村烧不起煤炭,只能烧撸箕。”吴玩辉告诉我,上山割撸箕最怕就是碰到地蜂和蛇。
“地蜂是在地底筑巢的蜂类,被地蜂叮了,身上很快就会鼓起乒乓球大小的红肿,”这时只能忍着疼痛,挑着撸箕下山后,找到雾荷梗挤出汁去涂抹,才能消肿止痛。
吴玩辉还回忆起当地砌猪栏打土砖的往事:“砌猪栏买不起砖头,只能自己打土砖。”吴玩辉在回忆中比划着手势:“打土泥要先‘练泥’,练泥是制砖工序用语,指先从田里挖出的泥养在水中,融了后搅拌均匀倒入木框中,还要往泥中插入晒干的三扎稻杆,然后牵来生产队的牛去踩结实,牛蹄没踩到位还得伸出自己的脚去踩……这样的工序重复做三遍,晾干的土砖才能砌墙。”
山村里砌房的砖基本上全是这样制成的,村支书吴新文补充时说,以前夜明村的穷在梅州是屈指可数的,上世纪九十年末这里出村只有泥路,一到下雨,主道就泡得像插秧的田一样。
“15年前夜明村铺了水泥路了,但老式路灯经常出现故障,隔三差五‘罢工’,”吴新文指出,曲折的路面和狭窄的一车道,常常让晚归的村民心生恐惧,去年兴宁市召开脱贫攻坚工作推进会时,村里申请到专项资金,在主道装上了140套LED路灯,建起五百平方米的光伏发电项目。今年三月底,村里又开始装安全饮用水管。
吴玩辉说,惊魂雨夜是过去的故事,如今有了公路,有了路灯,村民们再也不怕走夜路了。
“如今上墟、出城就方便了,”抚养弟弟遗下孤儿的黄木林称,再也不怕走夜路了。
脱贫,对于这个到镇上13公里的山村来说谈何容易呢?前年当选村支书的吴新文带着班子成员查阅书报,咨询专家,最终选定种植蒲公英,做为“一村一品”项目发展。
“我们在山间旱地种上蒲公英,明年计划种植规模达到100亩。”吴新文声音扬高八度,该村得到了武警广东省总队的帮扶,大力发展蒲公英茶叶产业。
“我们两口子耕不动田了,田都荒废了,”吴玩辉提到,现在村里发展蒲公英种植,自己的荒田租出去后,还能过去帮忙炒青、包装,做一天就有一百元收入,做工一年下来有一万多元收入,减轻了子女的负担。
黄木林的侄子是孤儿,他弟弟患癌症离世后,他承担起赡养孤儿的义务,他聊到一村一品发展后很激动:“村里种植蒲公英有分红,我侄子现在读高三,以前一个月生活费村里补80元,现在一个月生活费补到1000多元。”
千年古邑兴宁曾是粤、赣、闽三省陆路交通枢纽,在日前召开全市决战决胜脱贫攻坚工作推进会上,当地提出攻克最后的贫困“堡垒”的口号。
在夜明村有954年历史古银矿矿洞开采遗址,有宋代抗金名相李纲、著名诗人杨万里留下的名诗“代言”的瀑布美景;夜明村还有保存相对完好的长达3.5公里的千年古驿道,这条石块铺成的古驿道属于唐代文豪韩愈、名相李德裕下潮州走过的“潮惠上路”的一段路……如何挖掘夜明村的“出山路”?吴新文指着种满蒲公英的起伏错落的山地说,希望能“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
我们正聊得热烈,一缕淡褐的山风闯过去,蒲公英基地里,一粒粒种籽从花盘挣脱,像背着雪白的“降落伞”飘向远方……
飞吧,飞吧,家乡的蒲公英,勇敢去开拓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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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彦儒,广东省梅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梅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广东新闻奖、首届报业文学奖年度长篇小说奖,著作有散文集《印象兴宁 水墨珠海》、长篇小说《白天失踪的少女》、理论专著《新闻课:如何学会与读者拍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