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领导不在百态生
红楼梦：领导不在百态生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至六十四回，从回目上看达六、七回之多，时间上看是两月有余，这段时期可以称为“领导缺位期”。原因是宫里一位老太妃薨逝，贾母、邢、王、尤、许婆媳，包括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皆要“按爵守制”，“每日入朝随祭”，直至送灵。这段时间的宁荣两府，只留下摆设式的菩萨李纨和能够管事却偏又卧床生病的凤姐，虽然有薛姨妈这位年长者，但因是客住，管不了事也不便管事。眼看两府无人，家内无主，也只得玩起“欺君”的猫腻——报尤氏产育，将她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府事体。又托薛姨妈在园子里帮着照看众姊妹，于是，薛姨妈也搬进大观园，住进了黛玉的潇湘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这个安排还算是合理的，因为以尤氏之才（她后来就“独艳理亲丧”，才干还是有的），薛姨妈之德，又有李、探、钗执政，是可以完成管理大任的，可惜的是，这个格局恰恰少了“威”的震慑，于是，便生出许多事体。
曹雪芹不愧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高手，他这个安排大有深意。按照常规，贾母、王夫人等不怒而威者，是不太可能“脱岗”这么长时间的，偏借遵守封建礼制之由，硬是让不可能离岗的贾母和王夫人等离了岗，且还是长时间的离岗，从而借机对人性弱点作一次集中性的大暴露。他深知，人性的弱点在一般情况下是很注意掩盖和隐藏的，一旦常规被打破，格局被搅乱，人性中潜藏的一些在既往状态下不敢、也不便暴露出的因子，以为“春天”来临了，便如雨后春笋般的强劲钻出地面。当然，这些钻出来的，虽然有毒草，也会有奇葩，总之是领导不在百态生。果然，在贾母等重要领导离开贾府前后两月有余的时间里，贾府众生平时压抑、控制得很好的人之某些本性，便得以比较充分的暴露和表演。
一是趁乱此起彼伏地作起反来。一帮子重要领导出行，又带走了一群使用起来称心顺手的骨干，这就使两府管事的人更少，管理上便陷入混乱。如此一来，留下来的下人们，如同遽然松开了一直捆缚住手脚的绳索一样，便有被解放般的轻松之感，于是，“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宝玉房里的丫环婆子们也每每生事不听劝，袭人看穿她们的心理：“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说。”麝月指着芳官的干娘说的更见骨：“……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即便如此，还是唬不住，依旧“反骨”难收，不得已把平儿叫来“镇压”。平儿却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说:“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以平儿掌握的情况看，她和尤氏算的“都是世人想不到的”事，至于究竟是些什么事，没有具体交待，反正宝玉这儿的“作反”根本算不上数！依照以往，怡红院里有主子宝玉在场，又有负责任的袭人、麝月等，是完全可以管得住事的，现在却管不住了，即便拿事后要向老太太汇报来吓唬都不管用，可见人心已经野到何等程度了。按照探春后来的描述，这种放肆心态及至贾母等回来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收敛：“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
二是趁机生事以发泄心中不忿。最典型的代表是赵姨娘和司棋。先是赵姨娘大闹怡红院。赵姨娘的心态最能说明问题。贾环在怡红院见芳官有蔷薇硝，就想要些来给彩云，结果拿回来的却是茉莉粉。对此，贾环和彩云虽有被欺骗的感觉，但态度是无所谓的。可赵姨娘心中的不忿被勾起，要去教训宝玉房里的“猫儿狗儿”。她的心态是：“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也就是趁贾母等不在家，大闹一场出口恶气，发泄心中一直压抑着的不忿之情，等她们回来，两个月过去了，谁还再翻这个碴口。她在前往怡红院的途中，又被别有用心的夏婆子怂恿，跑到怡红院大闹，结果被几个下岗的女戏子围攻，丢人现眼。其次是司棋大闹厨房。司棋是二小姐迎春的头牌丫环，长得人高马大，颇有胆气。她因为想吃一碗炖得嫩嫩的鸡蛋而不得，便带几个小丫头跑到厨房又翻又掷，连摔带砸，被人劝住后，又当着送炖鸡蛋的人之面，把一碗鸡蛋全泼在地下。司棋因没吃上炖得嫩嫩的鸡蛋而大闹厨房，这件事粗看起来有丫环耍大牌嫌疑，周瑞家的就曾说司棋是“二号小姐”。平心而论，司棋也是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满和不忿情绪的。她的主子是迎春，因是大老爷贾赦的庶出姑娘，加上本性又木讷而懦弱，所以，常常是个被忽视的人物。表面上看贾母对姑娘们都是一样的，可实际上还是有轻重区别的。比如，南安太妃要见贾府姊妹，贾母却只让叫来三姑娘探春，怎么说都给人以迎春被忽视之嫌。主子不受待见，丫环自然也风光不起来，以司棋的资历和敢作敢为的性格，心中自然因长期被歧视而心生不满和愤恨，也许早就想出口恶气，只是没机会，现在是逮着了，便恨恨的、狠狠地、不管不顾的发泄一通。
三是趁隙干起中饱私囊的勾当。赵姨娘在这期间没少动这方面的心思。指使丫环几次三番的到园子厨房找厨娘柳嫂要这要那，又让王夫人的丫环彩云偷拿王夫人的玫瑰露。大家都吵吵着说东西丢了，不知是谁偷的，平儿其实心里是明镜似的清楚，只是碍着探春的脸面而不愿揭破罢了。因玫瑰露和茯苓霜的事，牵扯到厨娘柳嫂，使一向和柳家不睦的人以为有了可趁之隙，打起各自的小算盘。一向稳重老辣的林之孝家的，这回也不稳重了，她最是积极，没等事情查清楚，就不经请示，竟先斩后奏的安排秦显家的接替柳嫂职务。她对平儿所说的理由是：“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这柳嫂肯定与林之孝家的有啥过节，借机整治她，同时，趁凤姐生病精力不济，平儿忙乱，便急急慌慌地安排起自己人来，连平儿都一下子想不起这秦显家的是谁！而秦显家的还真是知恩图报，一上任就查起柳嫂的亏空来，一边说短了这少了那，一边却忙着安排又是给林之孝家的送炭、柴、米，又是给账房送礼，还预备菜蔬要请同事的客。谁知平儿说林之孝家的也太派急了些，事情已经查清楚，且回了凤姐，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没的原则，让柳嫂“官复原职”。结果秦显家的只空兴头了半天时间就卸任了，还搭去了许多的钱财。
四是趁势放松禁锢的心态、释放青春的激情。这期间，以李纨为主的三人执政团体，也似乎懈怠了很多。李纨不是自己生病，就是儿子有恙。探春不知何故，没刚上任时那么较真，遇事不是让回大奶奶，就是让请示二奶奶，连黛玉都看出，说她到底是个乖人，不肯多事，更不作威作福。宝钗更是少管不问，冷眼旁观，眼见这边七事八事很多，为了撇清，她干脆把薛家住处通往园子的角门锁起来。所以，凤姐虽然病没好，但坚持通过平儿发挥作用，前台基本就剩下尤氏和平儿在忙乎。主要领导不在，大家在放松心情的同时，还无拘无束地释放着青春激情。适逢宝玉、宝琴、岫烟和平儿等人生日，更是把大观园的青春澎湃到极致。湘云醉眠芍药茵、香菱情解石榴裙，特别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连心如槁木的李纨，也“放肆”一回。整个看起来，这个时期，似乎还只有黛玉比较清醒，她就对“三人执政团”说：“你们日日说人夜聚赌饮,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李纨的回答是：“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她们还真的例外了一回！行着素日不敢行的酒令，唱着平时不敢唱的歌，不仅晴雯等，包括一向稳重有余的袭人都忘情的唱了歌，最后都醉得连床也顾不得择地囫囵睡下。
曹雪芹刻意制造出领导不在位这个平台，让人性中潜藏的欲念争先恐后的钻露出来表演，既全方位的展示了人物形象，也引起人们对这一现象的深思。作为人性，总有散漫自由，甚至放荡不羁的一面，所以，需要加以约束限制。在习惯了人治的环境里，基本是靠领导施加控制，而一旦脱离了领导的监控，便顿感轻松，从而百态毕露。当然，反过来思考，通过暴露出的各种形态，也可以反观领导在既往的领导工作中的得与失。例如司棋大闹厨房等，就不能说贾府的领导是多么的公平公正。此外，需要特别提醒的是，警惕有的领导故意利用不在位而“引蛇出洞”——贾母后来就收拾了被她们不在位而引出来的一窝子“蛇”。因此，最好的态度，就是实实在在的做到：领导在与不在都是一个样。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