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对休谟怀疑论的回应
前言
或许在当代哲学中,还有人不会承认康德的重要性,但是一定不会有人否认大卫·休谟的重要性,他提出的怀疑论消解了传统独断论形而上学的一切努力,而且其怀疑论的核心至今也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不过仔细想来,似乎任何时代的哲学都很难彻底解决怀疑论);而对于休谟怀疑论(尤其是因果性的怀疑论)的回应中,就算康德的回应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为著名的之一了。
而且考虑到休谟本人的语言非常通俗,想要把他的怀疑论转化为简短同时通俗的语言也是非常容易的,因此在这篇推文中我的努力就会比《先验感性论》和《先验演绎》少很多。
说起来,这个公众号一开始的目的就应该是写一些比较通俗轻松的文章的,但是我在这方面的确是才能匮乏,就转向一种不太友好的文风了;而现在苹果酱本人在考虑一些比较正经的论文,因此也没有时间去做一些更艰涩的重构,这也为这次的推送提供了一个契机吧~
一. 休谟怀疑论回顾
如果要用一句比较通俗的话概括休谟关于因果性的怀疑论的话,我觉得可以是:你怎么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不过和一切将思辨哲学通俗化的努力一样,这种简洁通俗的概括必然以损害理论本身的精致性和洞见性为代价;
因此我们只能将这句概括视作一种吸引注意力的办法,并回到休谟本人的论述中去。
休谟关于这个怀疑论,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论述:
如果有人问:我们关于实际事情的一切推论的本性是什么?适当的答复似乎是,这些推论是建立在因果关系之上的。如果再问:我们关于因果关系的一切推论和结论的基础是什么?就可以用一个词来回答:“经验”。但是如果我们再进一步追根究底地问:由经验得来的一切结论的基础是什么?这就包含了一个新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更难以解决和解释。[1]pp.25-26
这一系列追问指出我们关于实际事情的推论(它与“关于观念的推论”,例如算术等相对)的基础实际上是不明晰的,从而我们日常生活中对于实际事物的推论似乎就是没有理性基础的。不过这种怀疑是如何具有如此犀利的攻击性的呢?让我们从更基本的地方入手。
我们可以对自身的知觉进行二分,从而得到“印象”和“观念”,前者是指那些即时呈现的感受,后者则是对这些感受的回忆、反省、推理等等(这里我们不必追求一个精确的定义便已经容易让人理解了;
如果理解在这里还是困难的,那不妨举个例子:当我们的手被刀刺了一下,那一瞬间我们知觉到的就是印象;而第二天我们回想起被刺的时候的感受时,那种回忆就是一种观念)。
那么从经验主义的立场出发,我们会发现一个判断:一切观念都源于印象(“我们的一切观念或比较微弱的知觉,都是我们的印象或较生动的知觉的摹本”[1]p13)。
休谟对此提出了两点论证:
(1)对任何复杂观念进行分析,都可以得到简单的观念,而简单的观念又都是印象的摹本;
(2)由于感官缺陷而不能感受到某种感觉的人,就会缺乏相应的观念(例如天生的瞎子不理解“色彩”)。
接着,简单观念之产生复杂观念,是依靠观念的联系原则;而观念的联系原则(在休谟看来)只有三条:相似性、时空的连接性、因果性。
这样,我们就基本上将怀疑论所需要的前期理论准备说完了,也就是将经验主义的基本观点给出来了。现在从这一点出发,休谟将提出他那撼动数千年哲学根基的怀疑论,而这种冲击的余波至今仍未消散……
休谟承认数学知识的自明性和先验的可靠性,因为它们仅仅是观念的关系,而不涉及任何经验事物,
因此也不需要向外寻求其可靠性,其全部可靠性都在思维中取得(但是我们不妨追问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主体和另一个主体之间对于数学知识具有相同的确定性,这是如何可能的?如果它们仅仅是主观性的观念联结,那绝对提供不了这种客观的有效性。——其实休谟的怀疑论里已经自然而然地包含了先验哲学的种子,尽管是以一种尚不明晰的方式包含于其中的。)。
但是对于实际事物却不是如此,“喝水不会中毒”和“喝水会中毒”这两个命题同样易于理解,并且我们单独思维任何一个命题都不会造成任何矛盾;
现在,我们由于过去观察的一切“喝水不会中毒”的案例,是否可以合理地相信在未来“喝水不会中毒”?我们如果相信“喝水会中毒”,这首先既然没有任何矛盾,为什么这是不合理的呢?你可能回答说:这是因为喝水与身体中毒之间并没有因果联系。而这恰恰是我们要怀疑的地方。
我们总是观察到“一个人喝水”,而在这之后,我们也只是观察到“他没有中毒”,在这里,我们当然可以合法地说:“这个人喝了这口水却没有中毒”。但现在问题来了:你是否观察到“喝水不会中毒”这样一个因果关系?
你显然没有(当然,如果你竟然有如此强大的能力以至于能够做到这一点,那我就要效仿谦逊的休谟而向你请教:你观察到的因果关系是如何向你呈现的?)。
这样,按照我们经验主义的前提,因果关系就只是在经验中前后接续的两个事件(物)的彼此联结,但它也仅限于所提供给我们的经验,因而只具有经验性的确定性,而没有先验的可靠性。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
我们总是可以把已经观察到的恒常连接的A和B看作是因果性的,但是由于提供给我们这种保证的乃是经验,而经验自身变动不居,因此因果观念就不存在任何理性基础——所以对于那个相信“喝水会中毒”的人,我们不可以指责他的信念是不合理的(虽然我们依然可以指责其是不合习惯的)。
这时可能有人会反驳说:经验自身有其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笑);因此即便因果关系产生于经验而非理性,它依然是必然可靠的。
那我们只需要把怀疑论的矛头对准你所说的“客观规律”就好了:请问,你在何时、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见到了一种名叫“客观规律”的东西?
例如,你说“惯性是物质自身的属性,因此当我看到一个球在运动的时候,我可以合理地相信它下一瞬间也应该是在运动的”,
但是“惯性”这个词不过就是我们发明出来去标识我们经常观察到的物质运动的事实的,如果我们用自己发明的词来证明我们的理论,那不是循环论证了吗?
而且循环论证还可以是这样的:如果我们要用那些证明其他经验性定理的方式来验证因果性,那我们必然会陷入循环。
对于一个经验性定理,我们采用归纳法来确定它的存在:
我们连续观察大量事实A, B, C, D, E……在其中我们都发现了某个特性f,那么我们就可以相信在相关的所有事实中,都有特性f。但是我们采用归纳法本身就预设了因果性的存在(如果我们不认为因果性是存在的,那么我们观察那些事实是为了什么呢?),现在却试图用这种办法来证明因果性,这就走入了循环。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是否在我们内部的某种能力,能够让我们必然地发现因果性的存在?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观察一个事实和观察更多的事实在增进必然性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们当真有这种能力,那么在我们看见天鹅和“它是白色的”这两个事实的时候,我们就必然真的看出了这种恒常的联系性;然而黑天鹅的发现表明:我们即便有这种能力,它似乎也不可靠;
那和说它根本不存在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即便假设了有这种能力,我们也还是可以问:
它什么时候才正确地发挥了作用,什么时候没有?因此问题也根本还没有得到解决。
那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凭什么可以依靠因果性进步呢?
因为“习惯是人类生活中的伟大指南”
[1]p37,
我们不是非要依靠理性的必然判断才取得进步的,它只要保持是或然的,我们的实践生活也可以不断进步。
不过与此同时,由于必然性的取缔,我们的大量知识(除了数学这种观念性的知识以外)也将成为不可能。
那么,如何才能捍卫我们的知识呢?现在让我们走进伊曼努尔·康德的回答,试图从一种先验的角度对休谟的怀疑论进行回答。
二.康德的回答
我坦率地承认:正是大卫·休谟的提醒,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的独断论迷梦,并且给予我在思辨哲学领域的研究以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3]p261。
这句话在谈到康德的时候,似乎是必不可少地要被谈到的,康德被休谟的怀疑论惊醒,同时又走出了一条不同于休谟的道路;
而且可以说,从休谟的思想诞生的那一刻起,哲学变革的伟大齿轮就开始缓缓转动(这种修辞性的说法也只能看看而已,不然我们就得否认休谟以前的哲学家的努力了)。
有一个经典的说法是:
休谟是一位彻底的经验主义者,但同时也是这种彻底的经验主义,使得经验主义本身走到了它的尽头。
那么,接着这个说法说下去就是:由于经验主义走到了尽头,而理性主义由无法回应怀疑论带来的攻击,那么一种先验哲学就在道路的尽头慢慢地显现了……
首先是对知识(或者判断)的分类:任何判断都可以被按照两组标准进行区分:分析判断/综合判断;先天判断/后天判断。
分析判断就是从一个判断的主词中可以概念地(亦即不有所添加地)分析出其谓词的判断,
例如“所有单身汉都没有结婚”,“没有结婚”这个概念本身就包含在“单身汉”这个概念里面,我们做的只是将它分析出来罢了,因此分析判断甚至并不带给我们任何新知识;而不是分析判断的其他一切判断,就都是综合判断了,例如“蛋糕是好吃的”。
一个分析判断是依靠矛盾律而成立的,
因为如果我们说“有的单身汉是结婚了的”,那么主词和谓词之间就发生了矛盾,从而不可能成立;但我们却可以无矛盾地认为“蛋糕是不好吃的”。
先天判断就是其有效性独立于经验的判断。
先天判断就是其有效性独立于经验的判断。既然休谟向我们揭示了经验的不可靠性,同时先天的判断的有效性既然不从经验中取得,那么它就是必然为真的;而后天判断就与之相反,其有效性依赖于经验。
现在我们可以很容易理解:所有分析判断都是先天判断,因为它们只是概念的分析而已,在其中和经验扯不上丝毫关系;那么就不存在后天的分析判断了。
对于综合判断,我们知道有很多综合判断是后天的,也就是其有效性依赖于经验的,毕竟综合意味着添加,而这一添加本身不是概念的分析,因而似乎必然要同经验发生关联。
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先天的综合判断呢?康德认为,不仅有,而且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
数学的判断全部都是综合的(这一点康德和休谟是意见不同的,康德认为例如7 5=12,我们再怎么分析7 5,也找不出其中有一个12来,它不过意味着两个数字的相加,但相加的概念本身又不包含12这个数字;因此12这个数字只能是添加进去的),但同时又是先天有效的(这是长久以来人们的信念);
自然科学中包含着作为原则的先天综合判断,例如一切发生的事都有其原因(因果性)……现在我们就没必要问:先天综合判断是不是可能的;而只需要问:它何以可能?
当走到这一步,苹果酱就犹豫了:是要接着康德的思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呢,还是按着一个尽可能易于理解、但不可避免会有损其严格性的方式来展现康德的回答呢?
因为严格的进路必然是艰涩的,而且康德对休谟因果性的怀疑的回答一直要到纯粹知性的第三个原理“经验的类比”的第二类比:“一切变化都按照原因与结果相联结的规律发生”才真正完成,而如果要展现这一思路,我们的这篇文章就会变得异常难读,
对于那些走到这里就已经相当疲惫的人来说,要再走下去看到康德的解答,就会产生两种结果:
(1)回到休谟的怀疑论的安全港湾中去,并对知识本身的可靠性不屑一顾;
(2)只以一种教条的方式理解康德的解答,从而认为“伟大的哲学家不过如此”。
因此,我决定采取一种尽可能易于理解的办法,并在先地提示那些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人去阅读《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的前30节,或者阅读《纯粹理性批判》。
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在休谟怀疑的进路上,已经萌生了先验哲学的种子,虽然我只指出了一处,但我所发现的却不只一处;我甚至认为:如果休谟在那些关键的地方对自己再加以追问,或许真的能够走出一条先验的道路来。
但是我并不是想要否认康德的伟大,我只是在此想提到这样一种观点:
有些“民间哲学家”自诩独立地发现了康德所创建的理论,甚至也发现了维特根斯坦所创建的理论。
我要说的是:
仅仅要在基本立场上与康德相同,甚至一个婴儿都做得到——只要我们把关于这个问题的所有基本立场都以排列组合的方式给出,并制成一个骰子,然后抛出来,之后便让那个婴儿终身相信这个立场;
这是不是就是说这个婴儿能够比肩康德了呢?我觉得康德在思辨哲学中最伟大的成就不是开辟了先验哲学的道路,而是成功地构建了批判哲学的体系,并在许多关键的地方给出了严格的(虽然后来会被证明是不那么严格的)论证——一个哲学家的成功并不在于他有什么样奇葩的观点,而在于他在面对他所面对的哲学问题时,在多大程度上成功地回答了它。
在传统的知识理论中,我们倾向于认为:
所谓客观知识,就是知识符合对象;
但是在休谟的怀疑论攻击之下,我们发现了问题:
如果是知识去符合对象,那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只能来源于经验(观念产生于印象),但是经验永远无法给我们提供什么必然性——因为经验是外在、偶然的,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它下一次提供给我们的和这一次是否一致,因此在这里也就永远都有一种致命的怀疑论。
但是正像哥白尼颠倒了地日关系而使得天文学取得进步一样,我们是否也可以颠倒这种认识关系而使得形而上学取得进步呢?
康德首先是以一种尝试的态度来处理这种方法的(B ⅩⅧ),但它似乎立刻就取得了成功:如果不是知识去符合对象,而是反过来,对象符合知识的可能性条件,那么我们就完全可能取得先天综合判断。
这种观点可以比较通俗和简单地做如下理解:一切对象都只有符合我的先天的认识形式,它才有可能成为我的认识对象(否则它连出现在我的思维里的可能性都没有);
因此我们可以使得概念和直观结合而达到一种综合判断,但由于其有效性不是事物自身(也就是很多人喜欢说的“物自体”,我不喜欢这个翻译,因为它无非说的就是自在的物,那么翻译称“物自身”和“自在之物”就行了,翻译成“物自体”这样一个怪异的名称干嘛呢?)来保证的,而是我们的先天认识形式来保证的,它不再向外寻求一个自在的、独立于我们的事物来保证其必然性,而是在纯粹理性之中寻求其源泉,因此它也就是普遍必然的(亦即先天的),从而先天综合的判断就是可能的了。
如果这条道路最终能够成功,那么我们就应当能够构建一个纯粹理性的体系——这也是康德的梦想(虽然他自己知道寿命和精力不允许他做如此宏大的工作了,他在写完第一版《纯粹理性批判》时已经57岁,而且他所关注的不仅仅是思辨哲学,他所涉猎的领域极其广泛,其道德哲学也是一个丰富的宝库),
但他只是做了它的批判性部分或者预科(也就是最关键的部分,它为这整个哲学体系提供了基础和导线),因此那本书叫做《纯粹理性批判》而不叫做《纯粹理性学说》。
但其实正如我们看到的,即便是纯粹理性批判,就已经在先验层面构建了一个相当庞大的体系,它批判性地说明了先天知识的可能性[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先天(a priori)只是指独立于一切经验的,而不是指与生俱来的(这和日常用法不一样);而我们用的先验的(transcendental)则是一个批判性概念,是指不仅独立于经验而且还使得经验本身成为可能的;
最后或许还要解释一下“批判”这个词,它不是指批评、攻击,而是一种“划界”,澄明一个事物的可能性条件并为它划清其应用的边界],同时也“扬弃知识,以便为信念腾出地盘”(B XXX)。
时间和空间作为人的感性直观的先天形式。
这个我们在《时间与空间:康德的先验感性论》一文中已经非常详细(但是也存在很多纰漏)地讨论过了,因此这里我们只给一个结论,感兴趣的可以翻阅之前那篇推送:时间和空间不是作为物自身的属性,而是作为我们感性的先天形式,也就是说,直观(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被(外界)直接给予的东西,
《时间与空间:康德的先验感性论》链接~
例如我看到一个杯子,那么这个杯子所直接呈现给我的、在我心灵中出现的那个“生动的印象”——这里我们借用了语词优雅的休谟的说法)之被给予我们,唯有以时间和空间的形式才是可能的。
因此我们无法直观超时空的存在物——我们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它的存在,因为没有直观,也就不存在知识。
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可以延展的点:我们之所以无法直观超时空的存在物,那是因为我们的直观是感性的,以时间和空间为先天形式;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否认这样一种可能性:存在一种非感性的直观,它能够直接直观到物自身,这被康德叫做“理智直观”,是神的直观方式,但是这不是我们的知识,我们只是设想这种可能性而已(不过“理智直观”后来成了费希特的重要突破口)。
而我们所谓先天的认识形式,除了感性的先天形式之外,还包括知性的纯粹概念,康德沿袭了亚里士多德的术语,把它们叫做“范畴”(总共十二个,可以看之前那篇《人类知识的合法性:先验演绎(第二版)(1)》,这里我们就不花功夫再列个表了,只要记住有12个范畴,3个一组,总共4组就行了,具体用到的时候我们会展开的)。
《人类知识的合法性:先验演绎(第二版)(1)》链接~
感性是一种接受性,那么知性就是一种自发性;
前者提供直观,而后者则提供概念——两者的结合使得一个判断成为可能(但是问题的关键,就如同一切二元论一样,在于二者的结合是如何可能的?这一点在《纯粹理性批判》的最棘手的部分“先验演绎”(transcendental deduction)中给出,请参照之前的推文,我不能在这里展开)。
范畴所规定的就不是我们如何接受直观,而是规定我们如何联结表象(表象包括直观和概念,就是那些直接出现在心灵之上的东西),例如我们即将谈到的“因果性”范畴,在它之下,我们总是将一个作为结果的表象同一个原因的表象结合起来思维——“如果一个事件被知觉,它在任何时候都与某种先行的、它按照一个普遍的规则继之而起的东西相关,没有这一规律,一个知觉判断就永远不能被视为经验”[3]p299。
这样,当休谟说因果性只是来自经验,因而也只是偶然的,只是习惯让我们相信它的有效性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因果性概念的先天起源。
康德承认休谟说我们通过理性怎么都看不出因果性来,他还补充说一切自然学原理(直观的公理、知觉的预先推定、经验的类比、一般经验性思维的共设)其实都无法通过理性看出来,这是因为它们并非先前的理性主义者所言的天赋观念,它们就自身而言只是一种纯粹的思维形式、一种规定,但这种规定本身是空的、缺乏对象的,而对象必须由感性直观提供;
因此尽管我们没有这些天赋观念,但是我们在经验中却总是遇到这些观念,这不是因为习惯(休谟认为只是习惯使然),而是因为:唯有合乎这些形式,经验对我们来说才是可能的。
这一段表明我的无奈,看不懂的可以跳过这一段,它和文章主线无关:
本来我打算补充一下康德对于“知觉判断”和“经验判断”的区分的,因为这两种判断的区分是主观判断和客观判断的区分的关键,但是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搞得懂“知觉判断”何以可能,虽然我在这个问题上受教于我的老师很多,但是说实话缺乏专门的研究我还是不太能真正理解;知觉判断,康德认为就是我们在一个仅仅是主体的意识中对表象的联结;而经验判断则是在一般的意识中将表象按照判断的先天形式进行的联结。
经由这种区分,康德指出唯有经过范畴的统摄,知觉才能成为经验;但是我的问题是“一个知觉判断”是如何可能的?在先验演绎里康德大费周章地指出一切判断的统一性都源自知性的最高原理:统觉的先验统一;
但是如果一个知觉判断(康德举例说“房间暖,糖甜,苦艾苦”)作为一个判断,它就必然已经被统摄在统觉之下而被赋予统一性了,而统觉赋予统一性的方式就仅仅是通过范畴而已;
但知觉判断似乎不被统摄到范畴之下,这是如何可能的呢?
我的老师的看法是:知觉判断依然要被统觉统一,但是它的统一是一种一般的、未被图型化的,即未与时间的规定相关联的范畴;而经验判断则是被统摄到一个图型化范畴之下。
不过我还是感到疑惑:范畴难道可以不经由图型化而规定直观吗?那“图型法”之借由想象力才能够结合起知性和感性的努力,似乎就要大打折扣了。
同时,康德对“自然”这一词也重新进行了规定:自然不是自在之物的总和,而是人的经验的可能对象的总和。这样,一个整全的自然也必然被知性的先天法则所规定,否则它就不是我们的经验对象。这样,当我们说“太阳晒热了石头”的时候,我们就依据因果性范畴做出了经验判断,当太阳晒石头,而石头发热这两个事件总是恒常联系的时候,我们作出判断所依据的就不仅仅是习惯,而是知性的先天概念,因此,人类的知识的先天性,亦即普遍必然性就得到了捍卫。
不过,我想在读完康德的回应之后,肯定有很多的问题——包括我自己也对此有过相当多的困惑。在下一节里,我尽可能多地回应一些可能有的问题。
三.补充性说明
康德哪里回应了休谟的怀疑论呀?!我想这是可能出现的最大的问题,也是我曾经纠结和犯难了很久的问题——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正如我们在前面说,一个伟大哲学家的伟大之处在于其如何回答其所面对的问题一样,对于其问题回答的评价也需要放在他的问题之中去。
我们惊叹于休谟怀疑论的尖锐和不可解决,就在于休谟的怀疑论其实并不仅仅是对于“因果性到底是不是先天的”的疑问,他还根本地质疑了归纳法的可靠性(无论观察多少只白色的天鹅,我们都没办法合理地说“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
而在康德这里,他要做的不是捍卫归纳法(其实在归纳法问题上,康德和休谟的意见是一致的,因此康德也承认“经验无法提供普遍必然性”),而是捍卫知识的可能性。
知识,就我们对这个概念的一般理解而言,是一种具有普遍必然性的东西:它对于它所断定的对象而言必须总是有效的。但是因果性的怀疑论导致我们的一切推论的基础丧失了,它的先天基础被降为经验带来的习惯,从而知识就不是知识,而只是日常生活的或然性的向导了。
而康德要做的,就是拯救它的基础,使得因果性(以及更多的其他先天原理,例如实体性、共联性)的基础从一种经验的习惯重回先天的层面,而去保证先天知识是可能的。
但是紧接着这个问题来的就是:康德率先把本身处于怀疑状态的“知识的可能性”置于一种绝对肯定的地位,然后再用它作为整个论证的关键前提,这不是循环论证吗?
的确,休谟的怀疑论发挥到极致就会导致“知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对人类来说乃是根本不可接受的——“不可接受的”,
在这里的意思不是一种偏好,不是指康德或者其他什么人不喜欢这个结论,而是指这是我们理论的边界,“知识是可能的”乃是我们必须捍卫到底的东西,因此我们要证明的不是“知识是不是可能的”,而是它如何是可能的。
因此康德总是说“否则的话,知识就是不可能的了”实际上运用了一种归谬论证,而它所归诸的那个结果对一切有理智的人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即知识是不可能的)——这个思想传统早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出现了,理念论就是要保证我们关于事物的知识能够得到根本的保证。
如果你的怪癖让你觉得“大不了人类就没有知识呗”的话,其实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康德的回应。不过康德对这种观点也有自己的回应:
“但假如有人出乎意料地发现,任何地方都根本不会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先天的知识,那么我们这番努力也许就不会遭遇到比这更糟糕的事了。不过对此我们丝毫不必担忧。这就如同有人想要通过理性来证明根本没有什么理性,是一样的情况。因为我们所说的只是,当我们意识到某物即使没有如再经验中那样对我们出现我们也是有可能知道它的,这时我们就通过理性而认识了某物;因而理性的知识和先天的知识是同样的。”[4]pp.12-13(《实践理性批判》12-13)
还有一个可能问的问题:之前那我们不是举例说“太阳晒热了石头”吗?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用怀疑论说不是先天有效的?比如太阳晒但是石头却是冷的(比如那块石头下面有一个神秘的东西不断吸热?)这是不是就反驳了康德?没有!因为康德的确不认为“太阳晒热了石头”是先天综合判断。
因为对于自然科学的一切判断来说,真正属于先天综合判断的不是经验性命题,而是一些作为原则的命题,因此在这里真正作为先天综合判断的是“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有其原因”,因此对于一块晒热的石头,我们可以说“一定有原因导致它是热的”。
可能你们要说:靠?!这不就是一句废话吗?的确是废话,可是如果不从康德的进路来,你们又如何证明你们所谓的“废话”是合理的呢?你们如何回应休谟的怀疑论呢?
现在我们是不是还是很困惑?我们说到底没能证明归纳法的有效性,它至今仍然处在休谟的怀疑论冲击的余波之下,即便我们用概率论去解释归纳法,它似乎也只是在更进一步的层面承认了休谟怀疑论的有效性——或许,我们不得不承认自然科学的可证伪性要被永远地开放(这倒不是说我们全面接受了卡尔·波普尔的理论,但是我们的确看到了这样一种基本思维方式的不得不被接受性),它们既然一开始就处在经验领域内,就永远经不起哲学怀疑论的攻击,永远给不出一个真正普遍必然且能为一切理性所不得不承认的真理来——除了那些它们的研究之展开得以可能的、同时也是一切经验本身得以可能的先天条件以外。[嘛,其实康德的批评也是不少的,但是我在这里选择站在康德这边,并不是说我在一切细节上认可康德,而是说:我坚持这条基本进路。如果你们要把康德看成唯心主义者的话,那么其实苹果酱也是一个唯心主义者]
现在,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把我们知识的一切对象都理解为不是它自身,而是理解为在我们的先天认识形式之下的显象,这难道不是唯心主义吗?
毕竟我们认识的对象竟然只是在我们心灵“加工处理”之下造成的“显象”,而非它们自身所是的那样,而且我们甚至永远无法达到事物自身,这不就是在实际上取消了事物,而只保留了我们的心灵吗?这不就是唯心主义吗?还是主观唯心主义呢!
在这个科学主导的时代,难道我们不该坚持唯物主义吗?嗯……怎么说呢?如果提出这种疑问的人和我面对面的话,请容许我不怀好意地嘲笑一下:您真是义务教育的好学生!不过我还是要部分地认可你的话:康德的确是唯心主义的,但是康德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唯心主义(我想,大部分人看到“唯心主义”这个词,联想到的是:我脑子里想到什么,现实就是什么——这被康德描述为“做梦的唯心论”)。好吧!我们下一篇推送的主题就是:《康德与唯心论》。
[参考文献]
[1](英)休谟著.吕大吉译.人类理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纯粹理性批判(第2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3]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255-330页(《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前言-39节)
[4](德)康德著;邓晓芒译,杨祖陶校. 实践理性批判.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THANK YOU